《春天果然短暂》:春天里的姑姑|北京文学

《春天果然短暂》:春天里的姑姑|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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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创刊于1950年,由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管、北京文学期刊中心主办,是一份刊登包括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诗歌和文学评论等多种优秀作品的大型综合性文学杂志。《北京文学》目前拥有两本杂志,原创版《北京文学》刊发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诗歌和文学评论。主打好看小说,聚焦报告文学,力推青年诗歌,追求清新感,现实感,大众性和可读性。选刊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一时间精选全国文学刊物刊发的优秀中篇小说,撷千种书刊精华,创独家选刊气象。《北京文学》的第一任主编为老舍先生。

“直到我上高中谈了恋爱,男朋友送我一条十四块八的手链,我一下子想起姑姑包在手绢里的两个发夹。那晚姑姑的泪水一下子涌上我的眼眶。”马小淘的《春天果然短暂》里,这是“我”唯一一次真正贴近了姑姑的感受,尽管它晚到了很多年。与其将小说看成是“我”与姑姑的情投意合骨肉相亲,不如说“我”是如何理解了姑姑。

姑姑是被爷爷带到“我”家的,像个无处安置的累赘,说是家里翻盖老屋,留下这个“有点不知所措”的孩子便匆匆离去。也许这对“我”和姑姑来讲都不是坏事,一边是个不受托儿所阿姨待见的小姑娘,一边是个懵懵懂懂的大姑娘,二人相伴恰好躲过了一些大人注视的目光,多了些自在,也多了些亲近。马小淘将这种关系的建立安置于“我”和姑姑略显狼狈的“革命友谊”中,比如“我”总是欺负姑姑,撒娇耍赖出难题,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恶作剧;比如粗心大意的姑姑会在追逐里将“我”失手扑倒,会在给“我”换裤子的时候大头朝下从背后顺了过去。可你还能要求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和一个满是鬼心眼的小不点儿如何相处?只谈情怀和大道理的人是不懂小说的,但马小淘用那些细碎的陈年囧事呈现了两个人微妙的变化。

也许“性格有点孤僻”的“我”只有在姑姑面前才会放肆地展现顽劣一面,尽管三岁的“我”便自以为摸清了家中作为嫡亲的“优先级”,但在这有恃无恐的相处中,又有多少对姑姑的信任、依赖和被她突然打掉咬指甲的手时那种“熟悉的踏实”。而对姑姑来说,她似乎也在与“我”的朝夕相伴里找到了某种不一样的自由和存在感,那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就像“我”在姑姑离婚后的疑问,“为什么非让姑姑回老家,怎么不让她在我们这边结婚呢,她要是嫁到这边,也许就是另外的故事了”。在小说讲述的和未被讲述的变化中其实隐藏着人生的可能与无奈,只不过囿于那个年代的保守和一个三四岁孩子模糊的记忆,其间细节都只能留给读者去完成。小说中的沉默有时也会变成某种有力的表达,它不仅是作家言语中的智慧,也是对多棱的生活另一面的无声体察。

姑姑坚决和胡铁钢离婚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除了从父母那里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姑姑这些年的生活在“我”这里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她始终是被别人叙述着的:夫妻如何双双下岗,又如何在窘迫的日子里渐生罅隙,直到对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忍无可忍,“一意孤行拽着胡铁钢去了民政局,变成了离异妇女”。这是叙述的局限,忙于学业的“我”自然无法亲历远在家乡的姑姑的生活,“一意孤行”也或多或少带上了他人叙述的痕迹。但这似乎又是姑姑存在的方式,正如离婚前奶奶和爸爸对她的劝导,无一不是基于自己有限的经验与想象去揣摩甚至设计姑姑“该有的生活”。

也许“我”早就看透了姑姑的处境,就像她的离开“对我来说是不告而别,对大人们来说大概是一切按计划进行”。这是一个早慧的孩子对世情的洞察,但很难讲它是建立在对人情世故多么深刻的理解之上,尤其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这很不现实,其中更多的还是两个人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对某些相似或熟悉的处境产生了警惕、灵敏的嗅觉。马小淘对“我”和姑姑朝夕相伴并不复杂的描写其实在整个小说里不断翻腾,无论是胡铁钢再婚的消息,还是姑姑离婚的旧事,或者大二那年和姑姑在录像厅里哭得稀里哗啦,以及几个月前“我”面对着端庄得像个退休干部似的姑姑,那几年无拘无束恣意放肆的好时光都会随着这些琐碎、恼人又无可奈何的消息屡屡浮现。这是“我”与姑姑最紧密的联结,哪怕它无法抵挡“我”和姑姑在切实的生活上渐行渐远。

“我”跟姑姑逛街,看上任何东西她都觉得太贵;“我”要买两瓶饮料,姑姑说她一点都不渴并执意为我付账;录像厅里的《泰坦尼克号》“我”六七年前就看过,但姑姑是第一次;“我”已会讲离婚是“走到半路就已经对目的地产生了恐惧”的大话,可姑姑只觉把两根鸡腿都吃了的胡铁钢就是头猪……这就是现实的距离,“我”和姑姑依然亲近,但这亲近却无法完全呈现在日常生活的言行之中。或者说这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里无法用情感和记忆打破的隔膜。相比姑姑的离婚和她劳碌疲惫的生活,这隔膜也许成了小说中最低沉的情绪。它不是痛苦或生活的劫难,姑姑自有她的狼狈、决绝、勇气和平静,它是心灵相通却再无切肤之痛的尴尬,是内心装满记忆却相对无言的失落。马小淘无意在冰冷的社会学层面展开这种疏离,更不忍将闰土叫一声老爷的残酷置于“我”和姑姑之间,她用一种情绪上细微的摩擦与错位举重若轻地写出了生活对人的塑造和一个热情观众的无力。但就在这犹如摩挲着指间沙粒般的间隙中,姑姑的选择反倒变得格外清晰,她是“温水里最机警的青蛙”,是春天里“开得凡俗饱满、不管不顾、勇敢赤诚”的牡丹。

当“我”把姑姑送的十字绣抱在怀里假装欢喜,是“我”或已接受了一个小孩子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的现实。马小淘用一个人的成长映照出另一个人的顽强,可能这不仅是短篇小说必要的机巧,我更愿把它看成一种更为朴素和直率的言说。我们以自己的目光打量着别人,也在别人的身影中发现了一个不曾完全面对的自我,就像《春天果然短暂》里那些过去的恣意与单纯,那些随着时间和生活的磨砺拉开的距离,那些别人口中的真理和疑惑的目光,都比不上“我”远远地看着姑姑在春天里兀自绽放。

附《春天果然短暂》小说节选,全文发表于《北京文学》2023年第11期:

1

我妈告诉我,胡铁刚再婚了。听到胡铁刚这个名字,我甚至反应了一下,大概有十年没有人提起过他了。他是我姑父,准确地说是前姑父。这些没有血缘的所谓亲戚关系,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其实链接非常脆弱的,比如舅妈、姨父、姑父、婶儿,只要我真正的亲戚和他们离了婚,他们立马就失去了亲戚职称,如果有新亲戚被提拔上来,他们简直算得上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几年前,我姑姑坚决地和胡铁刚离了婚。我妈曾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彼此外边都没有人,没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又有孩子,胡铁刚好歹不是个坏人,凑合凑合一辈子就过去了。姑姑非常沉稳地听着我妈在电话里输出,临了只说了一句:我和他实在没有共同语言,我的心已经粉碎了。

我清楚地记得这句有点琼瑶的台词,也记得我妈当时脸上的表情——震惊、不解、心疼,非常复杂。此前的一两年,我姑就在电话里罗列了很多要离婚的理由。比如胡铁刚异常自私,大夏天买个小西瓜回家自己吃,等她和孩子回去时只剩下一垃圾桶西瓜皮;比如胡铁刚胆小怕事,邻居家的狗总在他们家门口撒尿,让他去找邻居说说,他推三阻四,其实就是不敢;比如他脚臭还不爱洗;比如他呼噜声特别大……听起来当然没有包二奶养小三赌博嫖娼那么糟心,但是细想也确实很难一起生活。我妈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腐朽思想,总是劝我姑要心胸开阔。劝不动的时候,她也会突然厉声呵斥我姑,当时都说这个人除了老实没什么能耐,不是你自己急三火四要结婚的吗?

每次放下电话我妈都和我爸复盘一遍,我爸总会隔空数落我姑一番,虽然我姑根本听不见。我妈第一次告诉我爸我姑动了离婚的念头时,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给我姑打了电话,因为他认为我姑一定是被胡铁刚欺负了,比如家暴之类的。他要第一时间了解情况,为他妹妹做主。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鸡飞狗跳,只是鸡零狗碎而已。感情还行的夫妻其实对严酷的婚姻生活缺乏认识,他们以为只有暴力黄赌毒让人绝望,并不知道还有水滴石穿般的失望。

我之所以掌握了这么多细节都是假装不经意蹭听的。毕竟那时候我还在读中学,他们认为我不该懂这些。但是我对姑姑的事总是格外上心,中学时的我正在叛逆期,几乎讨厌过身边所有的亲戚,比如我舅舅爱随地扔烟头,我小姨说话基本不算话,我舅妈总喜欢烫各种毛骨悚然的丑头,但我从来没烦过姑姑,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不生活在一个城市。

小的时候姑姑带过我,我三岁到七岁的四五年中,姑姑住在我家。彼时,十九岁的姑姑没考上大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参加高考,我爸说她不喜欢学习,上课就头疼,到食堂就自动康复,问她学校怎么样,她说白馍馍做得不错。那时我爸已经和我妈结婚五年,并且安顿在了他们读大学的北方城市,也是我妈的老家。有一天忽然收到了我爷爷即将到访的电报,而后没两天我爷爷就出现了,还带着我姑姑。据我妈说,我爷爷言简意赅告诉我爸,家里要翻修老房,没地方住,让我姑在我家先住一年。我爸要带着我爷爷玩两天,我爷爷勉强玩了一天就返程了,留下了并不是十分痛快的我爸和有点不知所措的我姑。

姑姑是我爷爷家唯一的女孩,我爸作为她的大哥,比她大了十来岁,其实两人并没有太多共同成长的经历。她当时一嘴中原口音,在语言面貌非常接近普通话的我们那儿,一听就是外地人。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家当时住的是一屋一厨,根本没有多余的地方做我姑姑的闺房。最后还是我妈找了一层层关系租了我们家一楼的一小间房,我们家住二楼,姑姑住一楼。我总是在一楼和二楼两头流窜,找到了一种住别墅的感觉,虽然那其实是个邻居无数的筒子楼。那时候租房这事并不普及,所以姑姑的房子算是借的,给单位交一些钱,借那间房。现在回想,借这间房可能也给我爸妈造成了不小的经济压力。但不知道是工作不好找,还是他们心疼姑姑,反正那几年姑姑并没有上班,主要就负责看着我。

当时我还没上幼儿园,白天都待在我妈单位的托儿所,我性格有点孤僻,能感受到阿姨们并不十分喜欢我。于是,我从托儿所退学,和姑姑在家待了一年。那一年我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十九岁的她,和三岁的我。

据我妈说,那时候的故事有两个版本。我们院里的人总看见我欺负姑姑,诸如当众哭闹非要买烤鱼片;诸如把皮筋一头绑树上一头让姑姑拽着;诸如把娃娃塞进姑姑洗袜子的盆里,姑姑洗着洗着露出一只手,吓得踢翻了盆,反正是任性的我和无奈的她。而我姥姥家人总看见因姑姑的失误而遭罪的我,比如我在前边跑,姑姑在后边追,即将抓住我的瞬间她没控制好力度把我推倒了;比如她把我抱在沙发上换裤子,我推着她的肩膀大头朝下栽下去了,我姥姥说她当时听到咚的一声,不敢相信那是我头部触地的响动,几乎展开了我即将变成一个弱智的恐怖想象。两个版本应该都是真的,我一直是个暗搓搓调皮的鬼心眼小孩,我姑姑也多少有点粗心大意。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隐约知道即使是三岁,我也明白我在家里的优先级排在姑姑前边,作为我爸妈的嫡女,我清楚自己的优越性。所以那时候我常常威胁她——我要告诉我爸妈你对我不好。

其实姑姑对我特别好,纵容溺爱就是我能真切感觉到的好。那时候流行一种儿童羽毛球,球拍是一个圆形的动物脸,球能吸附在球拍上,两人对打时可以直接将球吸着接住。我没注意过别人是怎么玩的,我和姑姑玩的时候我只负责站着,姑姑会瞄准我的球拍把球扔过来。所以我四岁正式上了幼儿园后为此出了丑,老师问谁会打羽毛球,我跃跃欲试,被选中后我直挺挺站好,等着对方将球精准投喂。老师和小朋友被我的僵直姿态震惊了,让我到场边稍事休息,我看到大家满场奔跑奋力接球,才明白我其实不会玩这种球。

姑姑接送我去幼儿园,回家的路上会给我买一盒巧克力豆,我妈说表现好的时候可以买,姑姑认为我每天表现都很好。我和姑姑都不喜欢喝牛奶,我妈却每天逼着我俩喝,姑姑总是表情苦涩地咽下去,我有时候会想办法倒掉。我长大了依然没习惯牛奶,每次拒绝我妈,她都会说“和你姑一样!”

幼儿园阿姨告诉我妈我发不好平翘舌,经常数出“一二山是”的发音。这其实是东北小孩非常容易走上的邪路,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但是我妈却异常心焦,作为大学老师,她坚持说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不能接受我不三不四的发音。于是我妈每天反反复复地教我数数,我姑也跟着配合示范,结果我妈发现姑姑说的虽然不是“山是”,却好像是“森似”,四勉强可以,三实在是另一种噩梦。于是我妈革除了她助教的身份,号召她和我一起学习,一时间走廊里总是回荡着我和姑姑一起努力思安三、思义四的饶舌声。

那几年我和姑姑一定还发生了很多故事,只是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能有打羽毛球和一起三一起四的印象,都已经被认为记忆力超群了。谁能指望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记下事情的全貌呢!想起姑姑,好像有很多记忆在我脑海里盘旋,却又想不起什么具体的。

我只记得姑姑走那天,我们并没有道别。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去幼儿园接我的是爸爸,不是姑姑。到家后,妈妈说姑姑回老家了,奶奶给她找了对象。我号啕大哭,不能接受从此要孤身面对两个统治阶级。妈妈抱着我安慰了很久,还承诺她放暑假会带我回老家找姑姑。

姑姑那次回家就是奔着胡铁刚去的,两人彼时刚刚相识,即将迎来热恋。

此前姑姑也曾回过一次老家,也是号称回去见对象,却在我爸的暴跳如雷中收场。那次好像也是我奶奶张罗的,奶奶二十一岁生下我爸,在她眼里女人过了二十头等大事就是结婚生子,姑姑再蹉跎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姑姑被召唤回去相亲,却没相中对方。我奶奶向我爸告状,说我姑挑三拣四,在城里待几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姑姑一言不发只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爸本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严谨态度回了趟奶奶家。他去见了见我姑的相亲对象,没忍住对我奶奶大喊大叫了一番。那不是个傻子吗?你给你亲闺女相了个傻子!第二天我爸把我姑领回了家,回来后我爸我妈我姑三人揶揄了我奶和那个傻子好几天。我问谁是傻子?他们说大人的事少打听,又忍不住告诉我,姑姑差点要和一个傻子结婚。

我奶奶认为,我爸阻挠我姑的婚事,是希望她能在我家干活儿,是自私自利。但事实上我妈那时候并不忙,也觉得我姑做事粗枝大叶,并不指望她真干点什么。然后,我奶奶不屈不挠地给我姑推介了胡铁刚,两人先通了信,互寄了一张照片,一来二去就真产生了所谓的爱情。

胡铁刚的家在另外的镇上,此前和我奶奶家并无交集,反正是通过七拐八拐的介绍和我奶奶搭上了关系。他是三代单传,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据说家庭条件不错。奶奶见他浓眉大眼,几乎可以算是一眼相中。不过,有了病急乱投医能凑合傻子的前情,奶奶的相中也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姑姑怕胡铁刚也是个呆头呆脑的大傻子,和奶奶说要先通信了解。于是,那阵子我总看到姑姑靠在床边,一盏小小的台灯,她在读信。这个春心荡漾的场景过于清晰了,越清晰就越可疑,我总有些怀疑它是假的,是我成年后幻想出来的。

反正不久之后,姑姑和胡铁刚就建立了比较明确的恋爱关系,然后姑姑就走了,对我来说是不告而别,对大人们来说大概是一切按计划进行。

2

好在放暑假的时候,妈妈真带我回了奶奶家。其实幼儿园是不放暑假的,暑假是作为老师的妈妈的暑假。那个暑假过后我也要上小学了,上了学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暑假。

来迎接我们的除了姑姑还有胡铁刚。胡铁刚身材微胖,面白无须,头发是自来卷,看起来既不铁,也不刚。我觉得他名字起得文不对题,他看起来特别像个主食,叫胡馒头胡豆包之类的可能更合适。我妈假笑着打量了他一番,没有显露出明显的好恶。他说起话来吐字发音不太利落,词语在嘴里好像经历了过度咀嚼,都连成了一片。我揣测我妈不会十分喜欢她,毕竟她那么喜欢普通话。

待了几天,我妈就回去了,说是让我在奶奶家玩,过一阵我爸来接我。于是,我彻底放飞自我,每天招猫逗狗,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小尾巴似的跟在姑姑屁股后边,也少不得常常和胡铁刚接触。

我妈走后,姑姑又郑重地把胡铁刚介绍给我。好像他头几次的亮相都是彩排,这回才是正式公演。他们要去市里逛街,我忘了是原本就计划带着我,还是我看不出眉眼高低没拿自己当外人,反正胡铁刚来接姑姑的时候,我自动跟了出去。

“他是姑父。”姑姑颇有些严肃地对我说。

“我知道啊,他不是叫铁刚嘛!”我自以为懂事地转向胡铁刚,“胡姑父好!”

“不用带姓,就是姑父。”姑姑纠正着我自以为是的礼貌。

后来想想,这中间的微妙差异还真有点意思,有胡姑父,就好像还有王姑父刘姑父李姑父似的,带了姓的姑父立马降了档次,不是亲姑父了。那时候他俩其实还没领结婚证,这简单的介绍足以证明姑姑对他的认可。

我们先是骑了自行车,而后坐了大巴,到了市里。姑姑很有些得意地告诉我,胡铁刚在市里上班,是自行车厂的质检员。我们先是逛了大集,又逛了百货公司。姑姑好像对百货公司更感兴趣,而我喜欢大集。胡铁刚给我买了糖人、糖稀、糖葫芦,还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细密的汗珠隐约渗出他卷曲的头发,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他既诚恳又局促,大包大揽卖力表演一个称职的姑父。

“姑父你累吗?”

“不累。”他发音含混又语气坚定地回答。

我迅速被感动,认为他是个善良的大人。我妈不让我吃糖人、糖葫芦,她说那些东西不卫生,也不许我玩糖稀,她认为糖稀这个东西就不应该存在,除了拉低人的气质毫无其他意义。所以,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打破禁忌、忘乎所以、所有愿望都被满足的好日子,我沉浸在放纵的快感中,非常幸福。

姑姑也有收获,胡铁刚给她在百货公司买了一本蓝粉花封皮的笔记本,在大集上买了两个发夹。两人一路上一会儿羞涩地对视,一会儿默契地看向远方。我觉得姑姑和平时不太一样,她时不时发出过分清脆的笑声,有点做作,又有点紧张,而胡铁刚的笑是无声的,他巴结地看着姑姑笑,好像贴了一张微笑面具,时刻保持着笑容可掬。毫无疑问他们都很快乐,空气中涌动着糖果般甜美的气息,初夏的天空碧蓝如洗,所有人兴高采烈。

下午我们去一个公园划了船,湖水被船桨划破,忽然传来青蛙咕咕呱呱的声响。我被青蛙叫催了眠,恍恍惚惚在船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归途的大巴上。姑姑抱着我,我的腿搭在胡铁刚腿上,两人咕咕哝哝说着悄悄话,看起来不是在议论是非,就是互诉衷肠,当然我基本确定是后者。即使睡了一觉,我依然感到疲惫,看他俩演了一天的青春恋爱戏,我好似一个丧失了新鲜感的旁观者,觉得在这对爱侣旁边有点寂寞。

第二天傍晚,我奶奶问我对胡铁刚印象怎么样。我不能完全听懂奶奶浓重的口音,需要姑姑翻译一些关键词汇。我说,胡铁刚是个好人,给我买了很多好东西。姑姑一边翻译一边温柔地看着我。

而我忽然意识到糖人糖葫芦都已经新陈代谢了,糖稀也玩完扔掉了,胡铁刚对我的大方只留在了昨天,如今什么也没有剩下。还是姑姑比较聪明,和花钱买吃的比起来,还是买物件更容易得到持久的快乐。我坚持要看看姑姑昨天买的发夹。姑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手绢里包着那两个发夹。

“给我戴上试试呗。”我倚在门框上,提出的其实不是申请,而更像一种要求。

“这个不适合小孩。”姑姑略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说实话,我几乎是有些震惊的。姑姑极少拒绝我的要求,可以说她的一切都愿意和我分享,我也把对她的侵略当成了一种日常。一般我只要说给我看看、给我试试,她都会说给你吧。而且那两个发夹一个是紫色的叶子形,一个是一串彩色的心,真没看着多成熟。客观地说,“不适合小孩”基本不成立。

“我又没说要,就给我看看总行吧?你现在怎么这么抠啊?”为表不满,我有点阴阳怪气地说。

姑姑把发夹递给我,其实我相中了那一排彩色的心,以为只要稍加暗示,姑姑就会主动把它送给我。

情况和预料的出入略大,我只轻描淡写地扫了两眼,故作姿态以掩饰自己的小心思。迅速把发夹递回到姑姑手里,我眼睛看向了别处。姑姑也似乎想回避我,接过发夹往外走。不知道是我递得不结实,还是她接得太草率,那个紫色叶子形的掉到了地上。姑姑已经启动的双腿有了行走的惯性,一只脚说时迟那时快地踩了上去。都不用捡起来,定睛一看,我就发现紫色的发夹裂开了。

姑姑捡起发夹,对着门外抬头细看,月光从发夹的裂口清冷地穿过。

“噢,踩坏了吧!不舍得给别人看,掉地下踩坏了吧!”我一时有些尴尬,竟选择起哄来掩饰。其实我心里非常内疚,我知道紫色发夹的意外是我非要侵占它的私心造成的。但我不敢面对,又想假装和自己无关。我看了一眼就还回去了,我只是想看一眼,是姑姑自己没拿稳,并且踩上去的也是姑姑本人。我是目击者,不是嫌疑人。

可能不算报废,但至少也是重伤,发夹以一种残酷的姿势躺在姑姑的掌心里。

“哈哈哈,踩坏了!”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假装幸灾乐祸,好像不说点什么无法证明自己无辜一样。

忽然,我看到姑姑眼里的泪水。她捡起发夹,热泪盈眶,默默走了。

月光清亮,姑姑伤心的背影被拉得有点长。背影上看不见眼泪。忽然来了一阵风,院子里只有一棵树,树梢上叶片缓缓抖动,好像一声声轻轻的叹息。

我感觉非常糟糕,为了掩饰窘迫,抓了几个奶奶刚炸好的丸子喂狗。狗为突然的好运欢欣狂吠,奶奶愤怒地端走了装丸子的盆,还对着我说了句大概是令行禁止的话。翻译不在,我没有听懂,全靠意会。

没过多久,姑姑牵着我去吃晚饭。她好像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无辜开裂的紫色发夹好像从未存在一样。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起过它,不是仅仅那天晚上那个暑假,而是一直。直到我上高中谈了恋爱,男朋友送我一条十四块八的手链,我一下子想起姑姑包在手绢里的两个发夹。那晚姑姑的泪水一下子涌上我的眼眶。

3

再后来,姑姑和胡铁刚结婚了,姑姑生了个女儿,姑姑去缝纫机厂上班了,和胡铁刚一起在市里生活。我上了小学、初中、高中,隔几年过年时才见姑姑一次。我们好像变得生分了,一方面姑姑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别人的妈妈了;一方面我渐渐长大、学业繁重,不再是一个需要陪伴和照顾的小女孩了。

我最后一次见胡铁刚,大概是我小学五年级吧。也是春节,二叔生了二胎,姑姑心思都在她三岁的小女儿身上,家里好几个五岁以内的小孩,我和他们只是血缘上的亲人,因为年龄差距根本玩不到一块儿。大人们进进出出忙着张罗过年,我发现我没那么喜欢奶奶家了,小时候喜欢的那些土路,那些苹果树,那些奔跑的鸡鸭鹅狗,都变得乱哄哄的。我忽然无法忍受农村的厕所,也看不惯很多乡亲有随地吐痰的坏习惯。在热烈的节日氛围中,我时不时装出有点兴奋的样子,其实有些形单影只。同样略显格格不入的还有胡铁刚,据说他不太擅长家务,于是姑姑请示了我爸我妈,让他带我去了县城。他又胖了一些,可能是太白,显得不太结实。

“姑父你这肚子好像也能生个孩子。”我拿食指戳了戳他突起的腹部,他敞怀穿一件藏蓝色的羽绒服,里边是一件紫红的毛衣,应该是姑姑织的。

“再过几个月就生了。”他腼腆地笑笑,以最大可能的幽默配合着我。

县城大集上暴土扬长,有一种既喜庆又糟心的热闹,胡铁刚含混的口音让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我已经对糖人糖稀糖葫芦都没什么兴趣了,并且非常自然地认同了我妈的观点,它们确实看起来卫生情况存疑。胡铁刚问我要什么,我显得犹犹豫豫,异常矜持。最后,他给我买了一兜黑枣和一个纸灯笼。

我一路吃着没洗的黑枣,发现其实所谓讲卫生也不过是一种心理状态,你觉得它脏,它才脏。我拉着姑父温暖干燥的手,像握着一块暖烘烘的大砖头。

再后来,姑父这个形象在我记忆中就模糊掉了。我上了初二之后就没有真正的假期了,爸妈告诉我,我的任务只有学习,其他所有事情与我无关。连看一集电视剧都必须配以自责的表情,我也确实没心思关注别人的日子。偶尔听到关于姑姑的消息也不过只言片语。到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不辱使命地完成了学习任务,才在复盘中拼凑出了姑姑那些年的经历——姑姑下岗了,缝纫机慢慢退出了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当然也就不需要缝纫机厂生产那么多缝纫机了。胡铁刚也下岗了,也没有那么多自行车需要他质检了。我无从深究到底谁先谁后,我妈也记得并不十分牢靠,总之安稳体面瞬间崩塌,变故仓皇劈面而来,坚决要扫他们全家的兴。我记得我妈有阵总去邮局寄包裹,都是给姑姑的衣服和床单被罩之类的。但哪怕寄的都是香奈儿,大概也难以抚慰姑姑的崩溃吧。姑姑给街道办扫了一年院子,又在饭店里刷过碗,最后做了家政,比较稳定地当了住家保姆,那家的孩子是个哑巴。胡铁刚开了一阵中巴,干过保安,还和我姑一块儿刷过碗,都是干一段就被辞了,间歇性地打着零工。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吧,两人之间的不痛快也在两手空空时凸显出来。准确地说,主要是姑姑不痛快。胡铁刚已经被失业打击得心力交瘁,不理解姑姑为什么还有闲心嫌弃他吧唧嘴、抖腿、打呼噜。

拉锯了几年,姑姑带着女儿从胡铁刚的房子里搬了出来,租了一间平房。这中间,我爸我奶都曾试图力挽狂澜,我奶的理论是包办婚姻都能生儿育女一辈子,怎么自由恋爱还说散就散呢!我爸的逻辑是胡铁刚不曾跌破底线,他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至少还是一堆泥,不是什么更脏的东西。甚至他认为胡铁刚非常无辜,是姑姑没事找事。他对姑姑说,他原本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又不是忽然变坏的,你当初选错了,现在就该吞下苦果。姑姑平静地听了他们的意见,然后一意孤行拽着胡铁刚去了民政局,变成了离异妇女。

姑姑离婚后我曾经问我妈,为什么非让姑姑回老家,怎么不让她在我们这边结婚呢?她要是嫁到这边,也许就是另外的故事了,我也可以常常见到她。

我妈特别无奈,她说当时大家都挺保守,把户口看得挺重。“你记得咱们楼下那个脸色焦黑的老于吗?有癫痫,三十多了也没对象,老是面目狰狞地蹲在院里。他们家人竟然来找过我,问我能不能让你姑和他交往。当时我就急了,直接翻脸把他们撵出去了。想什么呢这帮人!但是我也意识到现实有多势利,农村户口,没有学历,没有工作,虽然你姑姑干净立正的,找上门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后来你姑喜欢胡铁刚喜欢得五迷三道的,你爸看不上胡铁刚,但我觉得两个年轻人挺真挚的,我们不该干涉。谁知道这个胡铁刚,还真是恨铁不成钢!最后哪哪儿都指望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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