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篇:第三十三章 错中错
活着,也许还有昭雪的一天。李陵牵着马,在漆黑的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返回单于大营。他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对今后做一个决断。李陵觉得无法再继续徘徊下去,开始一点点地回忆起这一年间与单于交往的每个细节。抛开君主身份,他从且鞮侯单于身上发现了许多与刘彻相同的东西。尽管一年来,李陵艰难地坚守着心底那道情感底线,有时候甚至冷酷地将单于挡在自己穹庐之外,但单于却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他不断地向李陵请教汉朝的礼仪文化。他让李陵教他学说长安的语言。且鞮侯单于并不像他的祖先那样古板僵化,他的博闻强记和机敏聪颖常常让李陵想起在刘彻身边的日子。在短短的一年间,他不仅学会了近千个汉字,而且不用译令就可以与李陵流利地谈论两国间的大事。且鞮侯单于一样懂得亲缘关系对维护君主的地位很重要,他曾不止一次托人游说,要将自己的妹妹阿维娅嫁给他。可是,每次都被李陵婉言谢绝了。此事虽是由且鞮侯单于提起的,可阿维娅那颗放飞在草原上的心从此却无法宁静了。开始的时候,她是秉承单于的旨意去说服李陵的。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忘记了单于的嘱托,发疯地爱上了李陵。阿维娅的心像草原蓝天一样开阔,她似乎并不在乎他已有妻儿,而只在意他在自己身边的现实。阿维娅的心像北海一样湛蓝和澄澈,她并不计较多次被李陵拒绝,而依旧要亲兵按时给他送去马奶酒、牛羊肉和皮袍。
阿维娅的心像草原的锦鸡花一样亮丽,有一次,李陵远离单于庭去放羊,被突如其来的大风雪冻僵在野外,是阿维娅亲自为他搓擦身体,拯救了他的生命。往事历历在目,如果不是阿维娅,他李陵也许会像苏武一样地被流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与羊群做伴,默默度完一生。李陵在暗夜里寻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但要他选择投降,却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回到长安,才能洗刷加在他头上的种种不公。平常之时,人们总觉得慷慨赴死,乃成仁之勇。可如今走在漆黑的草原,聆听狼叫的李陵才真正体会到,弃死图活、忍辱负重比见辱拔剑不知要难多少倍。李陵在夜色中摸索着回大营的路,可走了半天,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颓然地从马背上下来,疲惫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密布的星辰,撕心裂肺地大喊:“父亲,宽恕孩儿的不孝吧!”夜空中的长啸,在空旷的草原久久回荡。天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滚滚而来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微微颤动,李陵警觉地坐起身,从腰间拔出宝剑。火光渐渐近了,纷乱的叫喊从暗夜中传来:“李将军!李将军……”李陵眼角一热,说不上是什么感情,只是呆呆看着前方。
“李陵!李陵!你在哪里……”
李陵听到了,那是阿维娅。那野性的声音此刻像夜莺一样悦耳,让他冰冷的心一下子温暖了许多。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向远方的火光高声喊道:“公主!李陵在这里……”
“李将军就在前面,随我来……”
“啪!”那是阿维娅甩动马鞭的声音,在黑夜中是那么脆亮。
马队来到了面前,将李陵团团围住,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借着火光,他看见了阿维娅眼角的泪花。
“将军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深更半夜跑到这里?”
一句话刚落,就将李陵紧紧地抱住了。
就在这一刻,李陵的心理防线溃塌了,他任凭阿维娅搂着,承受着她毫无顾忌的狂吻。几天后,且鞮侯单于邀请东方朔出席了李陵和阿维娅的婚礼。左屠耆王、左大将、右屠耆王、右大将以及各路当户纷纷献礼祝贺。婚礼由右骨都侯耶律孤涂主持。且鞮侯单于高举银碗,面向东方高声祈祷:“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保佑阿维娅夫妇过好日子,多生几个狼崽吧!”随后,他来到东方朔面前道:“昔年皆是汉朝女子远嫁匈奴,今日寡人将妹妹嫁给李陵,请使君饮了这杯。”
东方朔笑道:“汉匈原本是兄弟,可你这个兄弟却总是跑到兄长门前兵戎相见啊!”
“兄长亦常大兴兵戈,致我六畜不蕃息啊!”
双方诡谲地笑了笑,冲淡了争论的气氛。东方朔机敏地转移了话题:“但愿自今日起,两国息兵罢战,永修睦好。”
且鞮侯单于点了点头。之后,他转身朝大家高声宣布道:“诸位王爷、大臣!寡人的乘龙快婿李陵,乃大汉李广将军之后,今日与公主结为夫妻,寡人要送他一件珍贵的礼物。寡人要封他为右校王。”
东方朔的脸上幽默诙谐顷刻为愤怒所代替,愤然站起来道:“单于是要羞辱大汉么?”
使团的随员们也呼啦啦地站了起来,齐声喊道:“单于是要羞辱大汉么?”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且鞮侯单于的两个儿子左屠耆王和左大将手持腰刀,围了上来,刀刃闪着寒光,透着凛凛杀气。
东方朔冷冷地看一眼左屠耆王,接着放声大笑,在草原上空荡起阵阵回音:“单于是想重演劫持事件么?在这样的时刻,闹出如此风波,传将出去,不要说我皇雷霆震怒,师出有名;若是西域各国知晓,还敢与贵国交往么?届时我皇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匈奴能不陷入灭顶之灾么?”在这场合,李陵一脸的尴尬,他不知道该怎样出面去平息这一触即发的冲突。他完全没想到单于会突然宣布封赐,这不仅会加深汉朝使团对自己的怀疑,还会激起有些匈奴大臣对自己的嫉妒和仇恨。他的目光焦急地在阿维娅和单于的脸上来回流转,他希望单于能拨云见日,尽快结束这并不让他愉悦的婚礼。“你们意欲何为?寡人在此,岂容你们无理,还不放下兵器!”单于对左屠耆王和左大将厉声喊道。耶律孤涂趁势道:“大喜之日!我们舞起来吧!”
李陵长舒了一口气,当他看到单于很谦恭地走到东方朔身边,邀他加入狂欢的人群时,他庆幸这场风波过去了。此时,阿维娅更是泪光盈盈地拉起他的手,冲进了人群。
草原上的锦鸡花啊向着太阳神开放
姑娘的心啊追着雄鹰飞翔
亲爱的人儿啊你可知道
没有太阳神哪有月亮的光芒
亲爱的人儿啊……
书童送来益州刺史任安的来书时,司马迁正坐在书房里发呆。书童连叫了几声,他才从纷乱飘忽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有事么?”司马迁木然问道。
“老爷!是益州刺史任安大人来书了。”
“哦!”司马迁从书童手里接过书札,随口又问道,“还有事么?”
书童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又来书了。”
“搁一边吧!”
“老爷!这已是第五封信了。老爷还是回一封信报个平安吧!”
“啰嗦!不是叫你搁一边么?”
“诺!”
书童拿着信札退了出去,十分不解:真是个怪人,夫人的信不看,却把别的书信看得那么重要。司马迁怎会不理解书童的用心呢?可对一个中人来说,他还有什么资格让一个女人为自己牵肠挂肚呢?
短短的几个月,他的胡须脱光了,皮肤变细腻了,声音也尖细了。只要对着镜子看一眼,他就觉得从此再也没有脸去见夫人,只能将那一份珍爱深深藏在心里。不仅如此,他发誓今后不许儿女们来看他,而愿一人与孤灯相伴,完成父亲的嘱托。是的!这样的耻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样的痛苦,最好由自己一人承担。
他打开任安的书札,就看到了一段让他很难回答的话。
子长吾兄:
菊月已至,遥思长安,暑流渐拂。然益州酷热依旧,夜来无眠,引笔杂叙,望兄勿以烦倦为殆。前书曾言,期吾兄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书去数日,了无消息……
唉!这位任大人,怎么知道自己此时的心境呢?
在京城的日子,任安是朝中与司马迁谈得来的几个官吏之一。他们的友谊超越了官阶,以兄弟相称,这在当时的京城,是很罕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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