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晃的原著《涉过愤怒的海》,写得挺干脆。
如果一定要说电影里黄渤的角色设计有什么问题,倒不是他并非一个高大威猛的曾经的特种兵,而是电影里的黄渤并不是一个有足够“混蛋劲”的人。这个人设的缺失,会造成故事的心理落脚点往“原生家庭”逼近的时候,说服力不足。起码从电影的叙事脉络里来说,虽然是一个破碎的原生家庭,但黄渤的个性与基本行为逻辑,似乎并不足以造就一个如此“爱的匮乏”的女儿。因为我们相信,总体上——
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
以前我一度觉得这是一个警句,是天然的能量不对等带来的必然。在心理学日渐成为显学的今天,爱的匮乏成为很多不可思议的行为的原罪,也成为很多电影的心理学落脚点。爱的匮乏,可能是众多成年人的错误中,尤其重要的错误。这也是导演曹保平在接受采访时说的,这部电影想要说的是:爱不是理所当然的,爱是需要学习的。
爱是一种能力,而不仅仅是一种想法。
在这个时代,这仍旧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动议。虽然已经是2023年了,但学着去爱,依然是一个困难重重的命题。很多事情,一直在变,又一直没变。我们不能仅仅从一个人的语言里分析爱的真实浓度,我们需要从爱与被爱的双方去理解爱,作为一种人生能量的传递,这个传递过程中产生的误解、损耗和抵达。
老金的反思是非常深刻的,当他在愤怒中还原一个陌生的碎片化的女儿,当在怒海中艰难跋涉的他放下了愤怒,真正开始由外向内,开始反思一个问题的时候,《涉过愤怒的海》这部电影的灵魂,开始拨弄出幽深的曲调:我是什么时候失去自己的女儿的?
老金意识到,他不是在见到身中17刀的女儿的尸体的那一刻,不是在她被杀害的那一刻,不是她拿着女儿的不堪视频去寻仇的那一刻,甚至不是老金赌气决定把她送去日本的那一刻。当老金涉过愤怒之海时,他终于意识到,失去女儿,发生在更早的时候,不经意的,甚至理所当然的,发生在每一次离开,每一个忽略,每一种冷漠,“发生在我作为父亲,再也没能在她心里提供安全的那一刻。”
小说和电影,高级的全部,就在这个转折。
一个愤怒的复仇者,在寻找凶手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消失的女儿。
在电影里,女儿除了恋爱脑,躁狂与躁郁,曹保平决定用更具冲击力的意象——画满太阳的柜子——一个幽暗不安的内心的典型意象,首尾呼应,同时配合自残的17刀构建这种残酷难耐的“匮乏与丧失”,在意识到女儿为什么会轻易爱上一个“那样的人”的时候,在愤怒之海水的倒影里:
照出老金自己又是个怎样的人。
在小说里,老金更像个混蛋,他一直认为女儿跟他联系就是要钱;在电影里,给了老金两句非常重要的台词:在这个岛上,谁敢动我老金的女儿;我老金这辈子被你毁了。他还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长”。我不知道为什么,写到这里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黄晓明引以为傲的金句: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同一句话,在父亲和女儿嘴里,乃至在母亲和儿子嘴里,迥然不同。
我不知道导演为什么让台风裹挟着鱼从天而降,这当然会让人想到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导演的《木兰花》里的青蛙雨,也让电影带上点现代意识和先锋色彩。但我只能比较粗暴地理解为,这是一个鱼与愚的谐音梗,是金陨石所欲与不得的终极嘲讽,和《木兰花》一样,是一种未知力量的审判——譬如上帝的磨盘,磨得虽然慢,但是非常细。视觉冲击无关宏旨,异象所指,救赎与爱。
直面的勇气,比愤怒更要求觉悟。
真正厉害的印记,总是隐秘的,让你喉咙一抖,肝尖一颤,忍不住握紧心头的雪。《涉过愤怒的海》最柔软也最坚硬的一道心理防线,就在老金断“金”的这一刻。愤怒退潮之时,就是老金贫瘠的爱的河床,真正没有边际的悔恨,真正灼烧内心的苍白,就是衣橱里永远没有办法真正发出温暖力量的,手绘的,和血绘的阳光。
他乡的衣柜,小岛上的衣柜,那漫长的呼应,足以让愤怒承认,自己也不过是卑劣人生里,无颜以对的余烬。《涉过愤怒的海》里,金陨石像摩西一样涉足,并且看似劈开了被染成红色的愤怒的海,但实际上,电影里没有一个角色,真正走到了应许之地。
这大概就是愤怒与无能的基本辨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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