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作家勒克莱齐奥：读老舍和莫言的作品时，自己变成了中国人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吴德玉 实习生 姜孟欣

12月5日，作为“杨升庵文学奖颁奖典礼暨首届成都国际文学月”系列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创作分享会在成都新都区升庵书香剧场举行。在分享会上，83岁的勒克莱齐奥以“文学与我们的世界”为主题，展开分享了他的文学观、世界观。勒克莱齐奥纵横捭阖、见识卓越，从柏拉图、莎士比亚到杜甫、李白、李商隐、曹雪芹，又谈到鲁迅、莫言、阿来等，表现出对中国古典文化、现当代文学都有足够高的熟悉度和喜爱度。

只有文学和爱情

能让我们变成“他者”

勒克莱齐奥在分享

勒克莱齐奥提到自己非常喜欢唐诗，“唐诗其实跟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也很接近。比如集市上有人卖花，有人在田里耕种，杜甫的女儿饿得咬大人手指等在旅途中所经历的种种细节，虽然时间离现在很远，但是依然会觉得很真实很亲切。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唐诗乃至其他一切美好的诗歌，肯定会被我们继续阅读下去。”

除了喜欢中国传统经典诗歌作品，勒克莱齐奥还很喜欢中国现当代文学，“我读老舍和莫言作品的时候，我感觉我自己变成了一个中国人。我在用一个中国人的心去感知世界。这也让我感慨，只有文学和爱情能让我们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他者’。”

“文学对我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勒克莱齐奥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引述了来自莎士比亚的一段话。这段话大概意思是，人应该要忠于自己，就像白天之后黑夜会来临，我们只有忠于自己，才能不去欺骗他人。为什么要分享这段话？“因为我在20岁的时候，买到的一本莎士比亚全集，是一本二手书。那本书的封面上就有这样一句话。那位最先买这本全集的学生，在这句话后面又自己手写了一句话，说这句话是他的人生信条。后来，当我拥有这本书的时候，这句话也成了我的人生信条。当时我已经决定了这一生就要当一个作家，我希望把这句话作为自己写作的信条。在文学创作上，如何才叫忠于自己？简单说来就是不撒谎，尽可能去书写现实，去还原现实。”在此，勒克莱齐奥还分析起一个中国字，“我觉得中国字设计得很巧妙，比如：真实的‘真’这个汉字，里面有一个‘目’字，目就是眼睛，眼睛看见的，是真实。”

勒克莱齐奥提到，公元前5世纪有两个哲学家、思想家，他们生活在同样的时间但不同的地方，一个是希腊的柏拉图，一个是中国的墨子。柏拉图的洞穴理论阐述了他所认为的现实，即：人就像是生活在洞穴里的人，背对着现实，他们看到的，是现实投在洞穴墙壁上的图像影子。如果按照柏拉图这个理论，我们所描写的所谓真实，实际上就并不是真实本身，而是他投在山洞里的影子。“而对于墨子，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传说提到，墨子有一天走在路上，突然天降大雨，他便躲进一个塔里避雨。关上门以后，墨子突然发现在塔的墙面上出现了外面的景色，通过门上的一个小洞投进了这个房间里。他猜测可能是光从小孔里进来，把外面的景象投射在了墙上。实际上，这个时候墨子所做的事情，就是在慢慢理解人的眼睛是如何工作了，人眼的工作就是光通过瞳孔进入到我们的眼球中。墨子觉得那是光把外面的图像带到了房间里面来。所以，其实他发现的过程，就是我们今天讲的相机的基本原理，相机的英文camera实际上指的是箱子，我们叫它暗箱原理，就是通过一个小孔在暗箱中成像。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个传说故事，但如果我们按照刚才这个思路来讲，柏拉图更加强调的是我们说的概念理想主义，而墨子所代表的更多偏向于现实主义。我理解中的作家应该更接近于墨子，因为我要做的并不是去寻找一个理想的像，而是将现实通过一个小孔投射到我的作品中去。”

在此，勒克莱齐奥说，大家可能会问，既然是现实主义作品，为什么有时候我们在诗歌作品里看到的好像是个理想的世界，似乎戴上了一层美好滤镜的世界。“我认为不论诗人还是小说家、散文家，确实会想要带上一层美好的滤镜，但在此之前，他们首先心里想的，还是能够真实地重现现实。所以，不论是英国、法国或者是中国的文学中，我们都能看到作家想做的是什么，作家想把他看到的写下来，要把他所看到的东西投射到幕布上去再现现实。所以我们看到的叫世界知名的作家，无论是刚才讲的英国的莎士比亚，或者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中国的曹雪芹，他们其实做的首先就是，把他们认识的世界写下来表达出来。”

文学创作是强大的信心或沉醉

让人倾注到想去做的事情里

勒克莱齐奥与读者交流

勒克莱齐奥透露自己很喜欢中国现代作家老舍，“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加了很多幽默的元素，让作品中间有一些喜剧性的人物出场，让他的作品变得更加可读。比如说在《四世同堂》里，讲到了一家生活在胡同里面的故事，他通过在故事中加入一些并不仅仅是沉重的，而极富戏剧性的幽默的一面，让我们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的艰难。他在《骆驼祥子》里描写祥子的生活时，也是带着一种幽默的笔调，让读者也能代入其中，也能去感受到祥子当时的生活。”

勒克莱齐奥说，“另外一个我很喜欢的作家是莫言。他所写的故事里的人物很喜欢讲一些小幽默段子。因为我想要知道莫言到底是在什么样地方生活过，才写出了这样的故事，所以我曾经去过一趟高密。看到莫言生活的地方，冬天非常冷，他的生活一度很艰苦，而且没有任何保证他以后能成功，但或许是在家人的鼓励下，他继续创作，写出了优秀的作品，并且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文学创作是一种强大的信心或者沉醉，让人倾注所有到他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里。”

出生于1940年的勒克莱齐奥还分享他小时候的回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要找到能写作的笔和纸也很不容易，孩子们也没有什么娱乐的方式，那是一段相对艰难的时光。我只能努力找到一节一节的铅笔或者是小笔头，在各种各样的本子上写作。当我读到其他作家的作品，也发现，他们同样也是经历了一段苦难的岁月，但能够达成自己的目标。我想，或许也正是写作时求真的追求，才能支持着这么多作家去经历艰难的岁月，尽管各种困难，但依然坚持下去，超越艰难，进行写作，并且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在勒克莱齐奥看来，文学并不是个人的艺术，而是一个集体的艺术，它需要每个人的参与，需要读者的参与，需要大家的分享，“我们也可以说文学是一种交流的艺术。在我创作之初，有这么一个契机：我的老师在上课时讲历史、讲地理，会讲很多小故事，我就会把老师讲的故事记下来，然后写下来，传阅给同学们看，大家看完以后都会开心地笑出声来。也是这种分享，也是这种交流让我继续写作，因为从写作本身来讲，这是一件相对孤独的事，所以只有我们将自己的创作分享给周围的人，包括家人、读者、公众，文学才能真正成为一种集体的艺术。所以我们所讲的这种文学之真，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我们把个人的感受，个人的经验分享给其他人。这种分享营造出了一种共鸣，让我们有了超越个人的、共同的体验。”

我们今天依然需要

由文字构建起想象或真实的空间

随着多元媒介的发达，作为文字形式存在的文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勒克莱齐奥提到一个问题，“当照相机、摄像机这么发达，我们为什么还要写小说、戏剧？文学能比照相机、摄像机，纪录片更能表现现实吗？”

虽然他说，如今人类已经取得很大进步，已经能够让大部分的人获得一个相对温饱的或者说是相对好的生活了。但是这个世界依然还存在战争和贫困，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所体现的真实的一面，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创作的任务，就是去把这些元素写下来。为这些依然在战争中、贫困中的人去进行创作。当下的文学，只有描写这些，才能说是在诉说真实。因为这不仅是写下了困苦的经历，还会给人勇气让他们去超越这些艰难的困境。我想，这也是，文学在当下技术时代无法被取代的原因。因为我们依然需要由文字构建起的想象的或者真实的空间。”

对于一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勒克莱齐奥坦言，他作为一个现代人，跟其他生活在同时代的人一样，经历的是相同的世界事件，有共同的记忆。“我们都是世界的一个角色，每个人要做的就是发挥好自己的角色，帮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我到过世界很多地方，很多细节让我感悟到，不同地方的生活，表面上有很多不同，但生活本质是相通的。不管我是在法国、墨西哥，还是在中国，人的热情、互助、友爱，在世界上哪个角落都是一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友善和爱，是我之所以愿意一直写作的强大动力。” 他提到，自己在南京大学任教，住在南京鼓楼区，“在路上我看到有人， 一边走路一边哼歌，我觉得非常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