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晏殊《浣溪沙》
在《浣溪沙》这首词中,晏殊创造了一个情致缠绵而又凄婉美丽的意境,情文并茂,音律谐婉,给人以美的享受。
该词借伤春表达出词人对生命的留恋与珍视,同时也显示了词人深厚的艺术功力和优雅美丽的文笔。
宋词中的落红情节
晏殊《浣溪沙》中的伤春与惜春的创作情感与旋律,其实代表了宋词中的一种抒情模式,那就是蕴含在词作中的伤春与惜春之情。
这种对季节的情感体验折射出宋代词人对人生如梦、韶华易逝的生命形态有一种更加清醒的认识和思考。
从词最早承载的交际与社交功能来说,婉约词是本色。对于这一点,五代词人欧阳炯有过一番精辟的论述:
绮筵公子,绣楻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
诚如欧阳炯所言,词最初是歌舞宴席上用来助兴的一种音乐。所以伤春悲秋、男女离情成为词的重要内容。
但宋词中更多出现的是伤春、惜春。
宋代文人墨客看到落红满地,感知到春天渐行渐远,便会产生伤春与惜春之情,其实是对美好事物容易失去的惆怅。
无论是宋初词人晏殊、柳永、欧阳修,还是旷达如苏轼者,豪放如贺铸者,抑或是女词人李清照,他们的词作中都有大量关于惜春、伤春的词句。
所以,晏殊不止一次地流露出伤春与惜春的情感,在另一首《浣溪沙》中,他又这样写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所以,当欧阳修暮春三月的风雨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落花与春天的远去:“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所以,当苏轼看到杨花柳絮漫天飞舞之时,他心头掩饰不住对春天即将远去的伤感,于是他写下了唯美与伤感交织的词句“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所以,当贺铸看到春天的芳华远去时,年华老去的他想要用实际行动来珍惜春光,在春天里要及时行乐:“不信芳春厌老人,老人几度送馀春,惜春行乐莫辞频。”
在春天的所有景物中,“花”这一在春日里争相绽放的自然景物自然就成为了春天的象征。
诚如朱熹笔下的“万紫千红总是春”,春天的繁花意味着生命、青春与盎然生机,花代表的就是春天,惜花就是惜春。
而花朵凋零、落红则又代表着美好事物的消逝,而造成花谢花落的就是风,就是雨,这就造成文人对风雨的恐惧,对花的感伤,也是对春的感伤。
在宋词的百花园中,如晏殊、欧阳修、苏轼等词人,将自然景物的变化与伤春、惜春的情绪,升华到对人生的思考层面上的词作,更是不胜枚举。
但是要说到伤春与惜春的词作,著名词人周邦彦看到蔷薇花凋零后,写的这首《六丑·蔷薇谢后作》是不得不提一下的。
周邦彦手感唯美的蔷薇词
《六丑·蔷薇谢后作》这首词借蔷薇花的凋零,表达出词人对时光不居与岁月如流的惋惜,表达出词人对春天的脚步匆匆而去的伤感。
词人多么希望春天能够略作停留,可是他的这个小小心愿还是没能成为词人的小确幸,春天的脚步还是匆匆归去,就像鸟儿飞离一样,去留无痕。
花开花落的景象最易触发文人墨客的情绪,于是词人周邦彦将这种情感诉诸笔端,填成这首音乐与词章都很唯美的《六丑·蔷薇谢后作》,原词如下: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这首词是周邦彦的自度曲,所谓自度曲,也就是自行创作歌词,谱曲填词属于百分百原创的作品。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宋代著名音乐家,曾一度执掌北宋最高音乐机构“大晟府”。
周邦彦对音乐有着极高的天分,加之较高的文学修养,让他在词这种音乐文学的创作中游刃有余。
周邦彦的词有着独特的艺术追求,他填词是严格按照曲谱审音用字,严分四声以促成词作的雅化,而在意象的选取上也要与这一规则相一致。
周邦彦将宋词的音乐和词章结合得恰到好处,所以,他填成的歌词文字精致、音调唯美、音律谐婉,非常适合演唱,也非常适合在文化娱乐场合中助兴调情。
无论是周邦彦填词谱曲,还是在大晟府期间对旧乐谱的翻新、整理上,都严格恪守歌词的音乐性和文学性。
周邦彦的词作格律谨严,语言精致典雅,长调尤善铺叙,呈现出词作格律化的风格,首开宋词格律派的先河。
周邦彦这首《六丑》,既是一首借蔷薇花凋零抒发伤春、惜春之情的咏物词,又是一首自度曲。也就是说,《六丑》这个词牌名是周邦彦首创的。
这首词写成后,因为是一个新的词牌名,不像《满江红》《踏莎行》《虞美人》《如梦令》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词牌名,而且“六丑”听着也很生僻,有人就问周邦彦“六丑”的创作灵感是什么?
周邦彦回答说:“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极难歌。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
走进周邦彦的这首词,一起寻味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花开花落,一起去感知词人心绪的起伏升降。
该词是双调,分为上下两阕,上阕抒写春归花谢之景象。
开篇两句“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这两句大意是说,正是换季的时节,春暖花开,脱去厚重的衣物,换上春季的薄衣,只恨客居异地,光阴白白地流逝。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开篇两句不仅点明时令以及主人公身份,还抒发了词人的惜春之情,为什么这么说呢?
纵观周邦彦的一生,仕途的宦海沉浮和生活的漂泊不定是两条并行的主线,他的词也表达了飘零与羁旅的主题,体现了低沉感伤的格调。
长期羁旅在外的词人,值此落红遍地、春去春归之际,不禁发出虚度光阴的感叹,但词人没有直白地抒发这种低沉感伤的情绪,而是用含蓄蕴藉的手法缓缓道来。
接下来的三句“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词人以鸟儿的飞离作比喻,形容春天的匆匆离去。
这三句一句一转,随着句意的层层递进,词人的惜春之情愈转愈深。
这表明春天不但不会停留,反而像鸟儿一样飞离枝头;时光流逝如此匆匆,竟连一点踪迹也无法寻觅,不仅快如飞鸟,更是无影无踪。
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中,词人突然提出:“为问花何在?”
此问一出,即让词义顿生波澜,这更像是词人自问身在何处。但词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视线聚焦到庭院找那个的蔷薇花上。
接下来的“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二句,是词人对蔷薇花的正面描写。“倾国”,美人,这是词人巧妙地将修辞融进词中,把庭院中的蔷薇花比喻成倾国倾城的美女。
在这里,词人把人与蔷薇花融合来写,以蔷薇花的境况来映射出词人天涯漂泊的身世;以落花的寻常来刻画词人身世飘零的境况。
这两句起伏相间,很好地写出了词人内心的无奈与苦闷。
因为这两句既写出夜间的风吹雨打,使蔷薇花瓣离开花枝的拥抱,落到泥水里,成为片片落红;更写出由于落花离开花枝,便成为无家可归、随风而逝的落红,所以纵然有倾国的美貌,也得不到风雨的怜惜。
这种把花喻为人的表现手法在日常语言中很常见,如我们通常把牡丹称为花中之王 ,杜鹃称为花中西施,把菊花称为花中隐士等等。
而在诗词中则常把花比喻成美人,像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更是堪称以花喻人的千古绝唱。
再像晚唐诗人韩偓的“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五代词人韦庄的“十日笙歌一宵梦,苎萝烟雨失西施”,都堪称以花喻人的经典诗词名句。
周邦彦笔下的蔷薇花也不例外,词人就把蔷薇花比喻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如果只是简单地将花喻成人的话,这首咏物词也不可能从众多咏物词中脱颖而出了。
周邦彦的独到之处就是使用“延伸”和“拓展”这两个技巧,丰富和充实了“花如人”这个基本隐喻。
接下来,词人又从听觉体验、嗅觉体验,与视觉三个层面来写蔷薇花。
夜来风雨声是词人的听觉体验,蔷薇花瓣残留的香味是嗅觉体验,点缀着桃花小路的蔷薇花是视觉体验。
凋落的蔷薇花瓣变成了美人遗落的钗钿,依然带有扑鼻而来的粉泽清香之气。透过对钗钿、遗香的深层次的描写,佳人仿佛伫立在面前。
词人把听觉、嗅觉、视觉相融合,让读者感觉似真似切,似花非花,似乎进入了花人两忘、物我交融的艺术境地。
紧接着,词人更是将自己的主观情感投射到了花身上,使花像人一样具有了生命和情感。
词作通过蔷薇落下的花瓣如美人的钗钿,以及飘落在小径上的落红来表达词人对春光流逝这一景象的惋惜之情。
在想象中,无数的蔷薇花瓣,已在桃蹊柳陌上乱点轻翻,可怜玉碎香消。
多情人有谁来替落花惋惜?只有蜂儿蝶儿像媒人使者,时时叩击着窗槅来传递情意。
但这只写花落之时的景象,不过是铺叙的文字和铺垫的情节。下阕描写的蔷薇花凋零后的情景,才是词作的主旨。
下阕着意刻画人惜花、花恋人的生动情景。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成为春天的分水岭,雨前繁花似锦,雨后美景成空。词人经过了情绪十分紧张的不眠之夜,清早起来,步入东园,他绕着无花的蔷薇,踽踽独行。
只见园内的蔷薇花已是落红满地,枝头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繁花景象。词人看到这样的景象后,不由得发出轻轻的叹息声。
当词人静绕蔷薇丛下时,已经脱尽残红的蔷薇枝条却牵住他的衣服,似有无限离别之情要向他倾诉。这一笔看似是写花,其实还是以景喻情,写花恋人。
当词人正在心灰意冷时,偶然瞥见枝头上一朵残花,就顺手把它摘下来,插在自己的头巾上,蔷薇花瓣瘦小憔悴得让人格外怜惜,但有花总胜过无花。
蔷薇花的枝条似乎充满了情意,它缱绻而又温柔地拉住了词人的衣裳,似乎是要与词人倾诉一番心事,这更是引起了词人无限的愁思。
词人把落下的蔷薇花瓣勉强簪在头巾上,虽然只是落红,但是它给人带来了一种亲切感,词人并不介意这是落花,这尚未盛开就已败落的小花,不正是词人所惋惜的吗?
不过这样一来,却勾起了词人对旧事的追忆,当蔷薇花盛开时,他曾携手恋人
一起观赏,他将那娇艳的蔷薇花摘下,插在她的头钗上。鲜花配美人,是多么娇艳动人,是多么绰约多姿啊。
词人抚今追昔,相思的泪水,引发了相思之情。词人进一步渲染蔷薇花的美丽,将蔷薇花的美丽烘托到极致之时,便有“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的感叹。
恋人洁白如玉的面容与美丽动人的蔷薇花相互映照,但如今只剩落红遍地的蔷薇花,不见恋人的面容,令人唏嘘遗憾,此情此景是何等悲伤、何等落寞。
残英强簪,令人回想起蔷薇花盛开时的芳容,映带凋谢后的景况,有无限珍惜慨叹之意。
这既是慨叹花之今不如昔,更是慨叹自己的光阴虚掷。词作写至此,词人如梦初醒,似有所觉悟,又有无可奈何之感。
花落水流红,在残红本身也无能为力,但词人却满怀痴情地嘱咐说:你能否挣扎一下不随潮水远去呢?
否则你的花瓣上如果刻写着相思字儿,我怎能见到呢!人与花已经分离,但词人还是恋恋不舍。
周邦彦对于蔷薇花这一自然物象给予了独特的审美观照,它不再是自然景物纯粹的诗意化,而是反映出诗人丰富的情怀思绪,深化了词作的情感意蕴。
在这首词中,花与词的音乐性相结合,与词人追求的典雅相结合,与词人的主观感情相结合。因而,蔷薇花的天然之美和词人独特的审美情趣构成了这首词中最为独特的风景。
词人想要寻找春天、感受春天。但是词中所渲染的花落之时的氛围也意味着春天即将消逝,所以词人感到非常伤感。
大自然的四季更迭变化循环不已,而人生的变化却是一去不复返的,这样一对比,引起了词人更深沉的感慨,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挽留,无奈与怅惘令人无法释怀。
小话诗词
在这首词中,周邦彦笔下的花不是雍容富贵的牡丹,而是簪在巾帻上的不太起眼的蔷薇花,这些不太引人关注的蔷薇花却寄寓了词人真切细腻的情感。
词中蔷薇花所表现出来惜春、伤春的感情是低沉感伤的,但是这种感情并非是消极无望的,这种感伤中还带着词人的理性和洒脱。
周邦彦此词,已不再是单纯的咏蔷薇之作,而是寄寓着深刻的身世之感,词中两次比喻的修辞运用,都是伤春与伤别的情感再现。
从这样的角度再看词中的蔷薇花,才能深入理解词中的人惜花、花恋人、人花相恋,以及那难解难分的感情。
可以说,周邦彦词中的情感带有普遍性,是人人都能感知到的。但唯有周邦彦能将这种细腻的感情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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