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A·S·拜雅特丨复杂幽微的往昔世界 在她笔下优雅崩塌

纪念A·S·拜雅特丨复杂幽微的往昔世界 在她笔下优雅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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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11月16日,英国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A·S·拜雅特去世,享年87岁。有关她辞世的消息,就像她的离世本身一样安静,了无波澜。

对于一位作家而言,拜雅特成名已久,声誉日隆,在写作事业这方面,早已没什么遗憾。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她的名字若不够熟悉,也值得我们借此机会,去再次了解。

A.S.拜雅特

一切如故。花园、绿树

盘根其上之蛇,金澄的果实

枝丛荫网下的女子

奔流之水、碧绿之方

一切如故,自始如旧。古老世界的边缘

——《隐之书》

2017年,81岁的拜雅特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接受的一次采访中,已经表达过自己对死亡的看法。当时她已经觉得,迈过80岁的门槛后,人就进入了一个“随时可以去死的年龄”。

“我很吃惊,为什么其他年过80的人没有充分意识到、并经常想到这一点呢?”她说,“我可以理解年轻人活得就像永远不会死去一样,但是像我这么老的人,不该如此了。”

离死亡越来越近的年纪,让她对生活中的许多琐事都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为什么还要费心做这些呢?反正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死去了。

只有写作,她从未觉得自己写够了,应该停笔了。2021年,拜雅特出版了自己最后一本作品合集《美杜莎的脚踝:精选故事》。距离她1964年出版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太阳的阴影》,已经过去了将近60年光阴。

在这半个多世纪里,她写了24本书,这些作品陆续被翻译成38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其中最出名的,便是1990年出版的那本《隐之书》。

这是一个“环环相套”的故事。年轻的文学助教罗兰·米歇尔在伦敦图书馆中查阅有关19世纪著名诗人鲁道夫·亨利·艾许的资料时,在一本艾许的藏书中,意外发现了两封从未被发现过的诗人亲笔信,写给一个从未在其生平事迹中被提及的神秘女性。

这位女性也是诗人,且深受艾许的倾慕。罗兰的好奇心瞬间被点燃,一场寻踪揭秘的旅行也随之渐渐拉开帷幕。

书中的另一条故事线,自然就是艾许和他深爱过的女诗人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之间的故事。这是一场发生在以保守著称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婚外恋。两人留下了一个女儿,但兰蒙特在女儿出生前便悄然离开了艾许,直到他去世也没再和他见面。

她诉说她的爱,在半醒半睡之间

黑暗的时刻

欲语还休,低声细诉

大地在她冬夜的沉眠中轰然惊蛰

绿草与花朵瞬间绽开

无视于皑皑白雪

无视于翩然飞临的皑皑白雪

——罗伯特·格雷夫斯

两条甚至多条故事线的设计,并非《隐之书》最独到之处。这本书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作家以接近完美的手法,营造了一个完全虚构的著名诗人艾许,同时还“替他”书写了他的信件和部分作品。对于他深爱过的兰蒙特,也同样如此。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叹:曹雪芹竟能凭一己之力,为书中的诸多人物,分别撰写了既优美、又各有其风格特色的诗文词句,从金陵十二钗判词到《好了歌》,从《葬花吟》到《芙蓉女儿诔》,无不令人回味。

而在歌德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维特和绿蒂最后一次见面时读的那些凄美诗歌,也是来自一位身份模糊的古爱尔兰吟游诗人莪相,而这些诗作,据说很可能是与歌德同时代的一个苏格兰诗人假托莪相之名发表的。

尽管如此,那古老忧伤的诗意,依然在这部短短的名著中熠熠生辉,为维特的命运悲剧展开一幅深沉如夜色的幕布。“朦胧夜空中的孤星啊,你在西天发出美丽的闪光,从云朵深处昂起你明亮的头,庄严地步向你丘岗……风暴即将袭来,吹打得我枝叶飘零。明天,有位旅人将要到来,他见过我的美好青春;他的眼儿将在旷野里四处寻觅,却不见我的踪影……”

如果说写出一本精彩的小说,就如同创造了一个世界,那么为这部小说中的角色,再创作属于他们的诗歌、书信甚至文学作品,就像是在世界中创造世界、在梦中继续做梦。

作家凭一支生花妙笔,让时空重叠,让命运交错,稍不留意,就可能让读者们迷失其中——他们已经从现实中被带入了书中的另一个世界,而作家还要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捧起水晶球,凝视其中浮现的又一重太虚幻境。

这大约是最高难度的写作了。最出色的作家,会让读者真的相信那个梦中之梦,一如我们渐渐相信《隐之书》中,真有两位维多利亚时代的男女诗人,曾经满怀激情又小心翼翼地在插满玫瑰和剑叶羊齿的房间里,在烛光映照的夜晚,相拥而眠。

“我们走到了这儿,我们拥有了现在,而现在以外的其他光阴却不断奔向别处。”那段短暂的密会,不仅是全书的高潮,也是两条故事线的分水岭。两个人都知道一切即将结束,消逝的每分每秒,都在等待他们去后悔。

在约克郡的乡间,在爬满欧洲野玫瑰和乳黄色忍冬花的树篱旁,在农户门口泥煤升起的火堆边,在海风吹拂的岩石岸边,在他们两人走过的每一段路上,兰蒙特想起了《浮士德》中的那句呼喊:“停一停吧,你如此美丽!”

就我而言,我宁可让自己因事情发生了而后悔,而不是后悔一切只停留在空想中……我宁可让自己因一场真实的人生体验而后悔,也不要让自己病态地揣想着事情的种种可能——《隐之书》

《隐之书》出人意料地畅销,并于2002年被拍成电影,女主角是格温妮丝·帕特洛。这部电影有个很俗气的中文名《无可救药爱上你》。

书中,虚构的诗人艾许曾对兰蒙特说过这样一句话:“一生中,我们鲜少觉得,自己做了那么一件必然要做的事,完全由必然性决定。”他指的是与一生中唯一情人的相遇。

《无可救药爱上你》中的格温妮丝·帕特洛

在拜雅特的一生中,她至少坚信这样一个必然性:她注定以写作为职业,以文学为挚爱。

1936年8月24日,拜雅特出生于英格兰南约克郡的谢菲尔德,原名安东尼娅·苏珊·德拉布尔 。她的父亲是一名律师和法官,热爱文学,曾自费出版过两本小说;她的母亲是一名教师,后来成为家庭主妇。

作为家中长女,安东尼娅还有三个弟妹。其中,比她小3岁的妹妹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后来也成为英国知名作家,她的《夏日鸟笼》和《光辉灿烂的道路》等小说在英美读者中颇受欢迎,并且成名比姐姐更早,再加上玛格丽特自小也更受母亲宠爱,使得这对姐妹的关系一直有些疏离和微妙。

拜雅特的妹妹玛格丽特·德拉布尔

1959年,拜雅特和经济学家伊恩·拜雅特结婚,从此成了A.S.拜雅特。他们离婚前生了一子一女,离婚后她依然保留了前夫的姓。她和第二任丈夫彼得·约翰·达菲又生了两个女儿。

1972年,拜雅特一生中最大的悲剧发生了:她刚满11岁的独生子查尔斯,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在人行道上被一名醉酒司机撞死。

当时,拜雅特刚刚接受了她在伦敦大学学院的教职,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给查尔斯支付私立学校的学费。1983年,她辞去教职,全身心投入写作。

2009年接受英国《卫报》的采访时,拜雅特提到自己在伦敦大学工作了11年,“刚好就是查尔斯活过的年头。”她说,“我告诉自己:你有两个选择:自杀,或者对一切感兴趣。”

年轻时的拜雅特

显而易见,她选择了后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最爱也最擅长的,就是文学,不论是研究文学还是写作小说,她既得心应手,也沉醉其中。

拜雅特的小说还有一大特色,就是很“英国”——除去冷静细腻的文风外,小说故事里充满了各种英国作家青睐的元素:昆虫、矿石、花园、乡村,茶点。你也永远看不到拜雅特敷衍地概述植物,每种花草都拥有姓名:铁线莲、毛地黄、石南杜松、香蒲丛……

它们郁郁葱葱,生长在书页的角落,散发出清冷甜蜜的芳香。

爱子离世后,拜雅特许多小说的结局,都以虽不圆满但仍令人感到慰藉的方式结尾。“为什么没有幸福的结局呢?” 她曾这样对《巴黎评论》说:“每个人都知道它们是被制造的。为什么不享受这种快乐,就像享受韵律的快乐、享受色彩的快乐一样呢?”

在《孩子们的书》结尾,经历了成长、苦难、失去的孩子们,从黄金时代一路来到灰铅时代,团坐在一战硝烟散去后的桌边。拜雅特在小说的结尾处,不厌其烦地写着汤。

“她又给瘦弱的、皮包骨头的儿子添了些汤……她还给海达添了些汤,然后她又给安娜添了些汤……她给多萝西添了些汤,多萝西又给菲利普添了些汤……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中,所有人的脸庞都显得更加柔和。”

这种刻意的重复,在沧桑的故事结尾,意外给人带来格外的安慰。在温暖的夜里。每个人都得到了一碗热汤。他们还活着。

我们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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