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情诗:梦见你,又不知你在哪里丨周末读诗

一首情诗:梦见你,又不知你在哪里丨周末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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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衣柜,看见这些裙子、衬衣、牛仔裤,大都是我喜欢的,多年来的收藏。我觉得我一直没变,人事、环境、工作在变,我仍只是我,一个超然于时间的存在,但这些衣服挂在柜子里,如此黯淡、陈旧、悲哀,像一段死去的记忆,告诉我最好的年华已逝,我穿它们的机会不多了。

那年夏天,我说想看看你冬天的样子,你穿一件海蓝T恤,手握方向盘直视前方,想也不想地说冬天就看到了。世上最寻常的东西,原来得之不易,几乎不是得来的。十个冬天过去了,我没有看到你。

打开手机,瞥见邮箱,还会忍不住想:也许哪天突然有你的信。等待某个不可能,但又绝非不可能,而即使发生了也不会怎样的事。在那个故事中,只是等待,一生就过去了,像一张白纸。

——《夏天的回忆》三书

梦见他犹在江水上

《江南行》

茨菰叶烂别西湾,

莲子花开犹未还。

妾梦不离江水上,

人传郎在凤凰山。

天地逆旅,死生契阔,尤使人感激。相聚总是短暂,倏忽已逝,像做了个梦,留下长长的相思。

一个表达别人只为表达自己的人,是病人;一个表达别人如同表达自己的人,是诗人。古代的君子美人诗,可如此分为两类。比如曹植的情诗,没有几首是真的情诗,他不过借美人相思写自己怀才不遇的幽怨,读多了十分无趣。另有不少诗词,虽是男性作者以女性视角诉说,写的却是真正的情诗,情真,语真,任何时代任何人用心来读,都会觉得写出了自己。

《江南行》即是这样一首诗,我们读的时候,最好忘了作者,这也是诗人的本意,即便是写自身体验,诗人也不等于诗中人,哪怕用第一人称“我”,那个“我”也是抒情我,是经验我的他者,是一个更原型的人,所以才能与天下人为知音。

此诗在《文苑英华》中编入乐府诗,与梁武帝、梁简文帝的同题诗列为一卷。全诗字句清新,风情宛然,扑面而来的南方民歌气息,试读前两句:“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仅仅这些植物的名称,便觉亲切可爱,立即唤起我们对生活朴素的美感。茨菰,即慈姑,生长水田中,地下有球茎,可食。莲子花开,即荷花开放,莲还谐音“怜”。

茨菰叶烂,当秋末冬初;莲子花开,在夏始春余。这里不止写时间,离别之久,不是算出来的几个月,而是依依物华,光阴流转,花开花落,良辰美景虚掷的无限惆怅,那种漫长不可以月日计。

别情无主,唯托之于梦。“妾梦不离江水上”,西湾送别,郎自水路而去,梦见他仍总在江水上,因茫然不知他在何方。最后一句“人传郎在凤凰山”,忽然若失,凤凰山并非确指,而是隐喻男女约会的地方。诗情跌宕,戛然而止。

一首貌似极简单的乐府诗,造语天然,明白如话,却括尽离别滋味。诗中人心里,是甘是苦,是爱是恨,好不难说。

片时春梦,别后一生

《春梦》

洞房昨夜春风起,

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

行尽江南数千里。

洞房,词源出自《楚辞·招魂》:“姱容修态,絚洞房些。”后世引申为新婚之房,诗中指深邃的卧室。这首诗另有一个版本,前两句作“洞庭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在此存而不取。

洞房,昨夜,春风,这些词并置,自成一种星辰排列之美。而“起”字,顿觉春风拂面,湿漉漉的,春天的夜晚,多少以为已经忘记的往昔,忽然之间,全都活了过来,连同她自己。

春风似无情,似有情,李白《子夜春歌》曰:“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又《大堤曲》曰:“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断。”什么是春风,谁也说不清,但风吹在身上,就让人想起远方。

“遥忆美人湘江水”,此美人,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恋人,不必确指,诗意的丰富即在其含糊。“遥”字极远,湘江水,美丽而清冷,要么是朋友落魄失意,流离江湖,要么是恋人远行未归,久无消息。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后二句古来倍受称颂,意境恍惚迷离,却又十分清晰,此乃人人皆有的体验,不必赘言。“片时”是从梦外看,是三维世界的时间,梦里则是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不受物理时空限制,所以片时行尽数千里。北宋晏几道《蝶恋花》曰:“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词句从此诗化出,别作一番意思。

中唐诗人朱放《送温台》诗曰:“人生一世长如客,何必今朝是离别。”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评岑参“枕上”二句,谓其为盛唐之近晚唐者,而批朱诗为全是晚唐最易误人。胡大约是嫌其气弱,不够深情,然而朱放所言却也洒脱,人生如寄,到头来大家都是个散,离别是迟早的事。

这首诗题曰“春梦”,所写与其说是思念,不如说是梦,思念本身也是一场梦。幸好人生还可以做梦,梦使我们体验到超越物理空间的自由,尽管做什么梦往往不能自主,但至少提供了一种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时或能在梦中见到,就算是虚幻的,能在梦中见到,那感觉也同样真实,同样美好。

晚唐诗人牛峤有一首《菩萨蛮》,写一女子被画梁语燕从梦中惊醒,残梦未远,门外艳阳天气,柳花乱飞,末二句曰:“何处是辽阳?锦屏春昼长。”此又翻出一层境地,梦见他在身旁,醒来他在辽阳,而辽阳是在什么地方,她一无所知,但觉眼前春昼漫长。

梦中的你,梦中仍是你

《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陇西,即今甘肃宁夏陇山以西一带,唐代的边塞。这首诗写一个战士,没有名字,可以是五千人中的任何一个,也可以是他们所有人。这是一支精锐部队,如汉代的羽林军,奋不顾身赴边杀敌,结果全军覆没,“五千貂锦丧胡尘”,这句实在痛心!

《陇西行》与《从军行》同为乐府旧题,一为瑟调曲,一为平调曲,皆咏边塞军旅,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一写古战场,曰:“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可与并读。

然而此诗的惊心动魄,还不在前两句的战争场面,而是后两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人已战死,暴尸荒野,但在春闺梦中,他仍然活着,仍如从前在家乡。无定河的名字也好,更觉生死如幻。

汉代贾捐之《议罢珠崖疏》“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妻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赴边作战,万里之外,没有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母、寡妻遥设虚祭,陈陶诗或化用此文,然而超出文意,脱胎换骨,诗情摇曳,使人怅想遐思,不能自已。

战争中死去的兵士只是一个数字,甚至连数字都算不上,埋骨黄沙,漫无尽期,有谁知道你曾是谁,有谁来超度你的亡魂?“犹是春闺梦里人”,一旦有韵的嗓音唱出这句诗,他就会不死,活着的人也才能抵抗绝望。

几年前认识一个读古代文学的朋友,他之前学的是考古专业,说是某次在西北考古时发现了一根断裂的胫骨,他当时立即想起这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对于同事们在做的那些科学分析和归类,他并不感兴趣,也不觉得有多少价值,他关心的是这个人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死在这里,以及灵魂的终极问题,因为这次经历,他改学古代文学。

亦真亦幻,亦幻亦真

宋玉的《高唐赋》,写楚襄王梦遇神女,荒诞至极,却真是一篇妙文,乃至成为后世文学取之不尽的题材。梦中的相遇,是不真实,但正因其虚幻,才能打破各种束缚,才能杳然无迹,不染尘俗。

试想如果没有梦,连做梦的自由也失去了,人生将变得多么可怕,是不是感觉完全被囚禁在既定的机制里,人将如同生化机器般进行着生老病死的程序?梦是假的,人生就很真实吗?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人世之事,非人世可尽,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

我不仅怀疑而且深信梦与现实同样真实,也同样虚幻。你如何证明你不是正在梦中读这些文字,如何知道你看到的其他人的评论不是梦境的一部分?我就做过这样的梦,整个梦境就像一部电影,我既是演员也是观众,剧情根据我的意识状态自动生成。人生是一场梦境,但能梦见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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