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的花园》:她将目光投向自然,投向无法发声的一切

《离岸的花园》:她将目光投向自然,投向无法发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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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世纪末,大批移民从意大利的农业区漂洋过海来到阿根廷,定居在北部的圣塔菲、科尔多瓦与门多萨省。其中一群来到一个名叫萨瓦利亚的地方安顿下来,重新开始他们在土地上的劳作与生活。萨瓦利亚是一个远离首都和省会的小村庄,至今仍然只有五千居民。1946 年,迪亚娜·贝列西就出生在这里。

祖辈的名字与生活都已消失在广阔的历史中。多年以后,贝列西在诗里这样写道:“我没什么传奇可讲 / 也没有那些 / 与刀剑一起 / 抵在健壮马背上的史诗。/ 只有一点故事 / 没有记录下 / 意大利小村庄里的 / 任何名字,树木 / 河流 / 或是耕作之日 / 清晨啁啾的鸟儿 / 它们都遗失在 / 我祖辈的死亡与记忆里。”但是,家族传承与乡村生活在贝列西身上埋下了暗藏的印记:“我在 / 湿润的草原长大。/ 梦与庄园的 / 绿色岩石。/ 我的祖先是 / 雇工与农民。/ 儿时开始 / 意大利、瓜拉尼和克丘亚语 / 就缠绕在我的词汇中。”“我继承了 / 亚得里亚海的光亮 / 和一把大锄头 / 现身在每一个收获的季节”。

在萨瓦利亚,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在鸟类、牲畜和野生动物间,在花草的香气和丰收的色彩中,贝列西的感知温柔地附着在自然万物之上。林间的浅塘、开花的木兰、啼叫的八哥、流浪的野狗,都在她眼中展开无限的生机。六十年代末,她开始徒步漫游美洲大陆,怀着对自然与对生命的热忱,观察和体会每一个天意般降临的瞬间。大胆的冒险滋养了她的写作,1972 年,她在厄瓜多尔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终点与蔓延》,开始在拉丁美洲文学界崭露头角。1975 年,贝列西结束了这场长达六年的漫游,回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定居,并以旅程中的经历为灵感创作了诗集《赤道航船》。

直到最新出版的诗集《爱如死般坚强》,贝列西几乎始终保持每两到三年就出版一部诗集的旺盛创作力。至今,她已经出版了 15 部单行本诗集,翻译了多位英语世界重要作家的作品。随着创作的丰富,贝列西的诗歌逐渐获得国内外的认可。她被认为是阿根廷当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更是女性诗歌写作的教母级人物,于 1993 年获得古根海姆基金会诗歌奖,2004 年和 2014 年两度获科内斯基金会荣誉奖,2010 年被授予布宜诺斯艾利斯杰出市民称号,2011 年获阿根廷国家诗歌奖。2012 年,关于贝列西的人物纪录长片《秘密花园》在阿根廷上映。

随着贝列西的国际影响力逐步增大,她的诗集被陆续翻译成英语、 法语、 德语等多种语言出版。在世界各地的诗歌节和朗诵会上,贝列西一次次用柔软温和的声音朗诵她最出名的诗《我建造了一座花园》:“在不对的地方做出对的姿势 /会拆除等式,揭开荒地。/ 在差异中呼求的爱,/如同暗蓝的天空对抗痛苦。/ 风暴的雨幕,在它的怀抱中 / 你抵达最远的岸。”

永恒的花园

关于贝列西的纪录片《秘密花园》从一片绿色的风光开始:三角洲的森林、萨瓦利亚的巨木,缀满花朵的合欢树、布宜诺斯艾利斯街道旁的蓝花楹和墙壁上的草叶。随后,镜头拉向诗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住所,花园里摆满各色盆栽,仿佛藏身都市的一片绿洲。

花园、绿地、鸟类和动物,都是诗人目光的主角。她在散文集《萨瓦利亚,草字头的“萨”》 一书中回忆道:“记得两三岁的时候,一个九月的清晨,阳光照拂着万物。母亲把我叫醒,将我带到屋后。我还记得她的气息,她身上的温度。她轻声对我说:‘我想让你看看春天是什么模样。’她指着鹤望兰,让我感受花朵的芬芳、阳光的温暖和树荫下的清凉。我们在春天的天空下起舞,数十只红额金翅雀休息在一棵尚未出芽的树上。我感到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在母爱的韵律与静谧中,诗人的命运落下印记,我在心中歌唱。”

自然开启了诗人对爱与美的感知,并在她写作的旅程中一直伴随着她。漫游美洲大陆的旅程为贝列西带来了崭新的自然风物与奇观,数年后,她回到阿根廷,在巴拉那三角洲租下了一间名叫“休憩”的小房子。房前立着一棵棕榈,周围环绕着枫香树、橡木与桉树,一条小溪从门前缓缓流过。在宁静的三角洲小岛上,植物都顺应着自然的天性。因为居民大多只是夏季来此度假,房前屋后的植物常常无人修剪。而且受三角洲的潮水影响,公园里的植物也不易人工打理,都能尽情生长。

贝列西从这些植物间看到人的灵魂。只要找到合适的环境,植物就会存活下来。就算是外来者和旅客带来的新植物,或是随动物迁徙而来的一粒种子,都有可能在陌生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诗人从中看到自己,一颗带着意大利血脉的种子,在阿根廷大地上找到合适的土壤和雨水。而自然界中,一切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也随时会有新的融合与变化,一如人的生命,或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贝列西的诗歌、散文和译作中,她对自然的热爱从身边的河流与草木,延展向复杂的世界和仰赖自然而生的人。她诗中的动植物既是对自然的观察与书写,也作为一种隐喻,揭开更广阔的表达空间。自然既是丰富的多维世界,同时也是需要保护的脆弱对象。在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与剥削中,在资本主义的掠夺、新殖民主义势力的威胁与暴力活动的影响下,对自然的书写成为一种抵抗与反叛的力量。

她的目光投向自然,也投向无法发声的一切:是庭院里挺立的花枝,从窗户瞥见的一只鸟儿,也是在社会底层困顿挣扎的人,在父权传统里受到压迫的女性。花草成为生命力与反抗的象征,向上挺立着,不顾一切代价地绽放:

这些名叫飞禽、鸟喙、上帝的羽冠的花儿

缚在根上,却想开垦空气

代价是缓慢地流血,以最轻的优雅

在最沉重的质料里

欲望,又或是迷茫的模仿

代价竟是如此高昂

让它们在弯曲的花葶上相信

必须要挣脱,才能用顶端

劈开空气的甜美

植物的歌唱

贝列西开始大量写作诗歌的 20 世纪 80 年代,正是阿根廷女性性别意识萌发、女权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1988 年,文学杂志《女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创刊,贝列西成为杂志的主要编辑之一。《女刊》不单局限于女性主义的视角,而是倡导广泛的平权,反对性别歧视、种族歧视、性取向歧视和其他任何倾向的歧视,成为阿根廷文学文论与社会思潮结合的典范。

为每一个弱势群体书写,这也是贝列西一直以来的坚定立场。在担任文学杂志主编的同时,贝列西也时常开设自己的诗歌工作坊,为女性诗人的创作与讨论提供一个实体空间。正是工作坊的联结与讨论,推动了阿根廷新一批女性诗人的出现,以及 20 世纪 90 年代阿根廷女性团体“月亮与其她”的建立。

1992 年,贝列西出版了诗集《花园》。从此,“花园”作为贝列西文学写作与意识中最重要的概念。自然与女性在她的诗歌中成为交织的主体,迸发出相似的生机与韧性。

在传统以男性作者为主导的文学书写中,自然与女性处于同样的凝视之下:女性与植物一样,是安静、被动的,只能被观赏和描述。她们都无法为自己发出声音,也无法决定以什么姿态出现在文学作品与叙述之中。同时,自然与女性都被冠以“野性”“野蛮”的特质,成为需要被掌控、征服和驯养的客体。男性中心主义同时物化了女性与自然,而在贝列西的诗中,共同的“遭遇”为二者建立了深厚的联结,汇聚出一条冲破禁锢的道路:

漫步早春

沿着岛上的小径

看树木燃放究极的美好。

流连于形态的绝妙细节。

头戴卷须之冠,

我也是家中一员?

植物即如女性,女性即如植物。贝列西的诗歌并不剥离二者,反对二者之间的相似性,而是以此建立了植物与女性之间的“战略同盟”。在诗人笔下,女性与植物一同茁壮生长,彰显着自己的生命与力量。丰富多元的自然,正是世界需要的异质的美。而花园则成为植物和女性共同的抵抗空间,二者在这里确立起被传统男性视野否认的主体性。

我在小花坛里锄草,种下:牛至,

欧芹,芫荽。薄荷穗和一丛

会结果的花。不当叙述者

而是言语之外的女神。

照料花园需要关于草木的知识。在这个与亲密的家庭环境连接,同时又伸向原始自然的空间里,园丁通过她的知识培育植物,植物的成长也反映出女性的力量。同时,种植成为写作的隐喻。照料者的翻土、劳作,泥土下敛聚的生机和绿意的迸发,也是女性创作的写照。

或许树木梦想着

野性恣意的花园,在那里

改换秩序,成为自己的主人?

在贝列西的花园里,石头是诗,植被在歌唱。在被男性的权力笼罩的官方话语之外,植物挺立着,不去仿照既成的模板或遵循言说的规则,而是直视自己的本性与初衷。被砍伐、压抑、驯服、忽视的她们,在那里蓬勃恣意地生长。

并蒂双生

贝列西曾说,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三件事分别是教书、内省的写作和诗歌的翻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贝列西的翻译与她的诗歌写作双线并行。借助英语和法语,她翻译出版了包括厄休拉·勒古恩、丹尼斯·莱弗托夫在内的多位英语世界重要作家的作品。九十年代,她更是与厄休拉·勒古恩共同出版了英西双语诗文集《双生,双梦:两种声音》。 这部诗文集收录了两位诗人互译的作品,以及她们交流文学创作、女性主义等议题的往来书信。与这些诗人的相遇要追溯到贝列西20世纪70年代的美洲漫游。旅程中,贝列西来到美国,离开拉丁美洲熟悉的西班牙语环境,走进了他者声音的世界。在一个冶金工厂里,她与两百多位女工一同劳作和生活,鲜活的语言滋养了她的英语。每天晚上,贝列西在一本小词典和一本初级语法书的陪伴下,通过翻译诗歌继续她的学习。

在美国,他者的语言和新的思潮一起向她涌来。对女性写作和多元价值的关注成为她创作与翻译的内核:“在一个由绝大多数男性主导的传统中,我想创建家族与谱系,我想听到女性的声音。”于是,她开始边阅读边翻译丹尼斯·莱弗托夫、琼·乔丹、穆里尔· 鲁凯泽和艾德丽安·里奇等美国女诗人的作品。贝列西的翻译选择也体现出她的人文与艺术关怀,这些女作家的作品大多关注女性身份、种族移民、社会暴力等问题。如莱弗托夫的诗中大量书写战争与暴力所带来的人类苦难,并呼吁个人和社群发挥自身的变革力量;琼·乔丹是非裔美国诗人的代表,在作品中深入讨论种族、移民等问题,并推举非裔美国英语的文化意义;艾德丽安·里奇更是美国女性主义作家中的代表人物,在文学和社会学领域都留下了重要的作品。

1984 年,《回应我,跳起我的舞吧》出版,诗集收录了由贝列西翻译的 6 位美国女诗人的作品。2019 年,同名诗集再次出版,译介的诗人从 6 位增加至 13 位。

贝列西的写作与翻译就像是同一根枝桠上绽放的两朵木兰:“诗歌翻译是最接近写诗的活动,要在全身心投入的宁静中缓慢进行,接收来自非母语的声音和话语。它要求借助自身的感知,为他者思想与情感的水流凿出一条河道。”对她而言,翻译夹杂着背叛的感觉与重铸的喜悦,而且“几乎是一种不可能的活动”。因为诗歌翻译常常要求译者取舍,做出艰难的抉择。但是,在长时间的阅读和与文字的共处中,译者与来自他者的声音建立起一种灵魂的亲密关系。不同国度的女作家在文字里看见彼此,听见彼此的声音,跳起对方的舞蹈。

多年后的文章里,贝列西再次摘录了《回应我,跳起我的舞吧》诗选的序言:

穆里尔·鲁凯泽的一首诗里写道:“如果不是我 / 如果不是你 / 谁来讲述那些日子?”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你,谁在语言和生活中并肩作战?谁来抓住鲜活的记忆?是这些女性,投身在美洲文学反叛精神的浪潮里。[……] 诗集的编选者劳拉·切斯特与莎伦·巴尔瓦在前言中写道:“女性必须学会爱自己,将自己作为理想与神话。第一步是承认自己是女性,并开始发现这意味着什么。”不再有阴暗恐怖的房间,不再有春日午后的自尽。这些女性的声音,热情而深刻,敦促我们以新的方式去过自己的生活。

正是这样的热情与理想,指引着迪亚娜·贝列西的写作与翻译。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热情与理想,才诞生了这本诗集。

本文摘编自《离岸的花园》一书译后记,原标题为《就继续乘着风的轻鞍》,经出版方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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