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母亲的房间——段正渠

小雅:母亲的房间——段正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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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在母亲昏暗的屋子里待上一天不出门。捯饬抽屉,仰头全是字的天棚,翻看门后放书的壁龛,拨捏点燃过的火柴棍儿……


老宅是个不太标准的四合院,父亲在外乡教书,在家待的时间少,所以幼年里我一直觉得南面厢房的第一间,就是属于母亲的房间。


由于朝北,中间还有隔子,房间幽暗窄狭,但整洁、干净,且有一种潮潮的味道,极好闻,犹如崖下阴影里闲开的桂花。分开里外屋的隔子,是青砖白灰细心砌起的花墙。墙的中间部位,预留了几个空心“十”字,简约古朴,与长大后常在画册中见到的中世纪绘画中的场景相仿佛,既透光通气,又可用于放置杂物。隔墙中间镶着门框,门框上方嵌了一块矩形木板,干净规整地刻了三个字。字最初不认得;大一点,认出第一个是“芝”,再大点,知道最后一个念“室”,但中间一个由于笔画太多,上学好久之后才知道这是繁体的“兰”字。连起来虽能读出“芝兰室”,但其中的意思却并不明白,只觉得既好听,又文气。


紧挨隔墙和北墙放着一个两斗桌,旁边是一张带裙板的老木床。床笨重宽大,几乎占去了里屋一多半的空地儿。妹妹出生之前,这床就归母亲和我。虽然大我三岁的姐姐偶尔也会在这儿睡,但更多时候她都住在隔壁大奶家。“夏天身上凉飕飕的,冬天则跟小火盆似的搂着暖和……”母亲这么说我。窗台下的两斗桌,不大,被漆成床一样的暗红,上面总放着灯台和一面方形的镜子。桌子的两个抽斗充满诱惑,像是肚子里装满秘密的宝盒。我老觉得里面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稀奇东西,但每次认真扒拉了,并没有,除了几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儿,余下就是母亲做活的布头和针线。但我从没想过放弃,中了邪似的一次次翻腾。二哥曾撇着嘴说,那里面能有啥?但我的兴致始终不减。终于有一天,我在抽斗角落里找到一个玻璃弹蛋儿。弹蛋儿体型溜圆,晶亮透明,里面还有三瓣儿花心,一瓣黑,一瓣红,一瓣黄。我欣喜若狂,无数次逢人便想炫耀但却始终一声没吭,我和它形影不离,不是装进口袋捂着,就是紧紧攥在手心。至于弹蛋儿怎么来的,以前没有怎么突然出现了……我却一次也没有想过。


屋顶是用麻秆箔篷了的,箔上原先糊了花纸,后来换成废报纸。报纸大都是父亲在学校订的《河南日报》和《文汇报》,一天天累积,过年时拿回一堆。上学前,一睁眼就是漫天的字,但认识的却没几个,盯一会儿,就困了。再大些,字识了一些,却连不成句,看报纸自然还不行;直到上学后能看书了,才发现字连在一起是有故事的,糊在棚上的报纸原来讲了那么多事儿,有美国,有越南,有古巴,还有北京、郑州……许多城市和乡村。虽然这些事儿都已经发生过不知多久。出于好玩或者无聊,我时常会和哥哥姐姐玩“找字游戏”:念出报纸里的几个字或词,大家七嘴八舌地找。先是大标题,后来小标题,再后来直接是报纸的正文。反正棚也不高,个子虽然矮小,但站在床上,字差不多都能看得清楚。被找到了,就再念;找不到,心里便得意。于是要不了几个月,屋顶上哪些字在哪儿,哪个位置写了什么基本都清楚了。报纸一两年一换,等到揭去旧的重新糊上一层时,总会再兴奋几天,把玩过无数次的老游戏再玩一番。一直到再大些能看小说了,才逐渐忘记了头顶那些过期报纸。


除了隔墙,靠床的里墙和屋里其他墙壁一样,都被用石灰抹成灰色。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泥成白墙,而非要往白石灰里兑黑色的煤末。不止我们家这样,一些邻居家也大都如此。但不管白墙还是灰墙,上面总少不了要贴画的。记得最早贴的是四条屏,每一条上面都还画着四幅画,一色古代的人儿,连起来,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内容大人肯定说过,但我没记住。四条屏后来换成了一幅骑在红色鲤鱼上的胖娃娃,娃娃乐呵呵的,肤白皮嫩。再后来,墙画换成了《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画上的铁梅上穿着红底碎花的外罩,下着绿裤子,两只手紧握自己又黑又粗的独辫儿,双眉紧锁,两眼怒睁……李铁梅我熟,京剧拍成的电影里面老见她。这会儿,她应该正唱着那句“仇恨人心要发芽”。


除了晚上,母亲待在房间的时候并不多。父亲不在家,爷爷奶奶年迈,叔叔姑姑尚未或刚刚成年,作为长嫂的母亲无疑是家里的顶梁柱。白天操持家里、地里的活计,只有到晚上琐事儿全安置停当了,才会回到这个房间来,接着给我们兄妹缝补浆洗或者纺棉花。有一个情景无数次地在脑子里循环往复:母亲将我安置上床,掖好被子,端起油灯安放在“十”字空里。我知道这是我要睡觉的时刻,我的一天将要在睡梦中结束。母亲搬来一筐卷好的棉絮儿,往纺车前一坐,纺车的嗡嗡声便开始了。油灯昏黄,躺在床上连母亲的面容也看不清。灯头的油烟正在一点点把“十字”顶端熏黑。我努力想着各种事儿,用目光测试床沿到外间母亲纺车的距离,并期望能像姐姐那样半夜看到端着搪瓷饭碗站在隔墙门口的二哥……火苗模糊了,纺车声越来越远,我在母亲无尽反复的影子里一点点下沉。半夜醒来,母亲的纺车依然在响。再一觉,纺车还在缓慢地转……长大前的睡梦里,永远少不了母亲的纺车声,以至于时隔几十年,每到睡觉时分,那声音就会出现,母亲的样子也从那些染了尘埃的旧物中清晰地跃出,沉默中像在说着什么。


房间的光线,多是靠北屋的墙壁反射进来的,暗淡是常态。但暗得舒服,温和而安详,比后来城里的房子要亲和与朴素。三四岁时我发过一次烧,坐在院里一把椅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傍晚时分,母亲抱着我回房间。掀开竹帘的那一刻我醒了,看到天空阴暗,屋檐下蚊子集聚成群。母亲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悄悄离开,我却在昏暗中大睁着眼。除了窗亮,周围朦胧一片,连墙上的“胖娃”也看不清。院子里有人轻声说话,还有叔叔或哥哥的脚步掠过,要不了多久就安静得像是从未有过。母亲偶尔来摸摸我的额。想到平日无人眷顾的孤独,此刻我幸福无比。生病真是美好,可以引来大人娇宠,还可以躺得心安理得,如一棵委顿被照料的植物。天憋了雨却没下,蝉鸣简单直白如一张僵硬的纸。光线很稠,飘忽却安定。我向上伸出手,抚摸触碰北屋油灯映照进来的那点稀缺微明,思绪悠长而缓慢。我想着祠堂的大槐树,村东元宝形的染布石,寨壕沟往下去的坡,坡下通往伊河的路……路被大雾吞噬了,使得路显出无限的长,长过了伊河以及河对岸外婆家的村庄……病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去了,但我在意的光影却永远没有消逝。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成年后对夜色及幽暗的迷恋,有多少是因为对母亲房间昏暗光线难以忘怀?


我七岁时,妹妹出生,从此对母亲房间的记忆开始淡薄。本来具象的记忆,由于拉得很长,到后来竟然也有了抽象的味道。最后的印象是:后半晌,天空依然阴沉,下了两天的雨像是终于要停了。母亲坐在屋门口做着针线,线筐里除了剪刀、针线轱辘、布块儿、线团儿,还有一本翻卷了角的小人书……我倚靠门槛,盯着屋檐上的雨滴如电影里的慢镜头迟疑着落下,弄浑泥泞中一汪刚要澄清的水……


时光不经意间消失了。有不少记忆,就这样永远地停留在原以为不会长大的童年。


2021年1月

选自《西行列车》


作者简介:


段正渠,1958年生于河南偃师,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油画家。曾出版多本画册,油画作品多次获奖并被中外多家著名美术馆收藏。教学、绘画之余,以独特的视角观照世事人生,积累了几十万字的散文、行记等。其文字质朴、真诚,又充满着意趣和感性,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他依然保留着对感觉的原始信赖,笔下的人和事呈现着一种既悲悯又蓬勃的生命张力。《西行列车》是其写作历程跨越30年的选文首次公开结集出版,呈现了作者隐秘而细腻的内心世界,也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地游走在广袤大地,与人和时间的精神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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