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里通常是安静的,很多老人常是昏睡或沉寂的状态,哪怕是20多个老人同时吃饭,屋里也静悄悄的。失能老人需要有人喂饭,只管张嘴,护理员将勺送进去,他们不嚼就会咽下去。有些老人在等着喂饭的几分钟空隙,也能倚在墙上歪着头睡着了。农村人劳动一辈子,如此孱弱并不该是农村老人的常态,但对因种种原因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来说,生活变得异常艰难,好在,他们还有人照看。
这座养老院位于北京市怀柔区芦庄村,负责人叫李仲娥,61岁,是附近村村民。她没上过学,识字不多,年轻时种过几百亩菜地,村里人都说没见过这么能干农活儿的女人。2012年,她看到农村留守老人尤其是失能老人越来越多,心里难受,就有了办养老院的念头。
办养老院比种地难多了。养老院里三分之二的老人不能生活自理,吃喝拉撒随时需要专人照顾。大小便失禁的老人需要定时清洗身体,要不然很快会变成褥疮;做过气管切开手术的老人需要有专人看护,操作稍有不慎就致命。
得到看护的老人们,在岁月中逐渐老去,又是一年重阳节,他们在养老院里安详地度过着晚年。然而,同样即将步入老年人行列的还有护工们。这所养老院里有8名护工,平均年龄53岁,都来自甘肃庆阳,他们需要面对日常繁重的护理工作,逐渐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们,还有一天天老去的自己。
京郊乡村养老院,每天像在上演“哑剧”
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被称为“失能老人”。按照国际通行标准分析,为老人设置吃饭、穿衣、上下床、上厕所、室内走动、洗澡6项任务指标,一到两项做不了的,定义为“轻度失能”;三到四项做不了的,定义为“中度失能”;五到六项做不了的,定义为“重度失能”。
李仲娥的养老院,目前入住了近50位老人,他们大部分都属于轻度、中度失能。这些老人需要有人喂饭、帮忙穿衣服、搀扶上厕所。每个晴天中午,老人们坐在轮椅上,由护理员推到小院里晒太阳。小院里安静异常,老人们在自己的轮椅上沉默地坐着,呆呆地看着花坛上盆景和墙上的光影。
偶尔有老人忽然抬起眼皮,像婴儿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声响,这时就会有护理员拿着有吸嘴的水瓶给他喂水。喝完水后,一歪脖子,就又睡着了。还有时候,在四周寂静中,忽然一个角落里传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护理员得赶紧抱着老人进屋,换上新的尿不湿。其他护理员拿笤帚找拖把,帮忙把地面拖干净。
在护理员们手忙脚乱的时候,院里的老人们依然沉默如常。生活像是一场“哑剧”,似乎一切发生在身边的事,都激发不了情绪。
80岁的王桂芝和同龄人孙玉兰是同屋室友。中午,王桂芝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孙玉兰侧卧在隔壁床上穿着厚毛衣呼呼睡大觉。王桂芝说,“我们俩同一个屋好几年了,但互相不说话。”王桂芝见到外人进屋,将耳边头发梳理了下,她腿脚不好,不能独自下床走路,而室友耳朵不好,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见,“有啥可交流的,都是数着日子过。”
老人们的心思总是琢磨不透。有的老人很容易置气,心情不好就动手打人。李仲娥的膝盖,曾被一个失智老人用拐杖敲得淤青。
“他一会儿记得你,一会儿不记得你。记得你的时候,会朝你笑笑。记不得你的时候,直接打你掐你。”58岁的护理员郑宝平,是养老院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年轻时在甘肃老家种地,后来到北京做保安、建筑工人,在十多年前做了老年人护工。他说,这个工作比他之前的工作都好,虽然埋汰点,但起码用人单位能管吃管住,没有日晒雨淋。
重度失能老人,难有“落脚点”
“王瑞的‘瑞’,这么写。”李仲娥介绍老人名字时,用手指在墙壁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她没上过一天学,年轻时候通过电视新闻认了几个字,后来智能手机普及,她在手机上认了些生活中常见的字,些许填补了小时候没机会上学的遗憾。
但有个事儿让她始终意难平,多苦多累都能承受,但是他们这家养老院能为老人做的实在太有限了。她告诉记者,现在养老院床位只剩下两张了,但有五六个周边村民打电话说,希望把家里老人接过来住,她实在帮不上忙。
上午九点多,一辆轿车停在养老院门口,一位脸色苍白、颊窝深陷、皮包骨头的老人,被人用担架抬了出来。护理员王桃花将众人引进屋里,铺上被褥,让老人躺下。
李仲娥一溜小跑过来,从办公室里取出来血压测量仪和温度计,“低压80,高压110,还算正常。体温37.5,有些微烧。”
老人平时由妹妹一家照料,妹妹今年56岁了,一脸憔悴地问道,“能签入住合同不?”
“先喂饭再说吧。”李仲娥让护理员王桃花从厨房里端来一碗蔬菜羹。饭菜刚进嘴里,老人就咳嗽不止,把嘴里食物全喷出来了。他身体蜷缩在一起,不停抽搐。王桃花抱起老人,拍拍他的背,过了一刻钟,才渐渐平复下来。
李仲娥对老人的妹妹说,合同别签了,去别的养老院看看吧。然而家属说,老人身体每况愈下,之前住的一个农村养老院不让住了。双方沉默半晌,李仲娥建议先把老人送进医院做个体检,“连饭都喂不进去,我们这种养老机构没办法收留。”
她说,规模小的乡村养老机构缺乏医疗人才,照顾不了太多重度失能的老人,很多老人在养老院就没有“落脚点”;但是这类老人又是最需要进机构养老的群体,如果没有人收,老人只能被动选择居家养老,成为家庭养老的“难以承受之重”。
在李仲娥看来,农村地区养老机构提升医疗能力的需求越来越紧迫,因为每个失能老人身上都有好几种基础病,他们的身体一旦出现明显状况,很可能是病情恶化到很重的程度,这时需要的是专业紧急医疗救助,而乡村养老院普遍不具备这种医疗条件。
李仲娥介绍,在当地政府帮助下,养老院护理员每年会接受医院培训。目前每个护理员都可胜任清理褥疮、打鼻饲等护理工作。但对于更为专业的给病人更换气管套管的工作,目前只有一名护理员能操作。
实际上,护理员们常年在一线护理中也积累了一些医疗知识。李仲娥有个习惯,等老人排便后,不急着冲马桶,而是用手电筒看一下粪便。她能通过粪便颜色、形状判断出老人的身体状况。有一次,她看到一个老人的粪便是灰色的,立即安排人将其送到市区医院。经医院检查,发现老人患了直肠癌,所幸及早发现,得以恢复健康。
外地护理员,五年没能回家看看
养老院外几百米就是著名的红螺寺景区,尽管外面秋色烂漫,但护理员们一年到头很少走出过院子。
作为护理员们年纪最长的人,郑宝平服务老人的态度最有耐性。在喂一个老人喝水时,对方神志不清挥拳就打,他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从地上捡起水瓶继续伺候对方喝水。
在养老院这五年,郑宝平只回过一次老家。在今年国庆节假期,郑宝平向养老院请了十天假,回老家看望快80岁的父母。父母一直由家里姊妹照顾,他负责每年给家里寄不少于一万元的养老费,“我在这里挺好的,能挣到钱,能把钱寄给父母和孩子们,就知足了。”
其他护理员的家庭情况,也都和郑宝平类似。他们在北京挣钱,三五年回一次家,将一部分钱寄给家里的兄弟姐妹,作为帮忙照料父母的补偿。其余的钱,留给孩子上学、结婚、生子。他们没空想或不太敢想,自己将来要面对的养老问题。
养老院里的护理员都来自甘肃庆阳,原先并不互相认识,但彼此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乡缘关系。“我先招了一个甘肃庆阳的大姐,她回老家看孙子去了,介绍来一个远房亲戚,然后亲戚再引荐亲戚。就这样,我这里的护理员都变成庆阳人了。”李仲娥笑着说道。其实她也招过本地人,但都陆续辞职了。
李仲娥解释说:第一,怀柔本地人职业选择多,比如去给民宿做管家,或者进城做餐馆服务员,这些工作都比做养老院护理员轻松;第二,甘肃人能吃苦。她给护理员开的工资有5000多块钱,这个月薪水平在京郊不上不下。
李仲娥介绍,她的养老院收费大致有三个档:能生活自理的老人每月收2500元;半自理的是每月3000元;完全不能自理的,每月普遍在4000元以上,如果身体条件特别差,也可能在5000元以上。
北京市相关部门负责人在2021年提到,全市养老机构月均收费约5500元,重度失能失智老人入住机构收费普遍在7000元以上,而多数老年人月均可支配收入在5000元左右。据2023年北京养老服务行业发展四季青论坛上发布的《北京市老年人居家养老服务需求调研报告》显示,79.8%的老年人期望床位费控制在每月5000元以下,5000元-7000元的占16.7%,只有不到4%的老人愿意为养老床位每月支付8000元以上。
“农村养老院面向的都是农村老人,收费不能高,所以员工薪酬也不会太高。工资不高,就很难招到懂医疗又懂服务的人才。”李仲娥说,目前养老院的人手是刚刚够,但是要有一个护理员请假,那多出来的护理任务,只能靠今年61岁的她来顶上。
借助利好政策,继续养老事业
初办养老院时,李仲娥快50岁了,她放弃了已经承包十多年的百亩菜地,劝说大她两岁的老伴儿做了护工,随后,“80后”的儿子儿媳妇也辞掉工作加入进来。她想,乡村里老人多,他们的子女很多时候无暇或无力照顾,要是能给大家办一个养老院,就能让村里的很多长辈尤其是不能自理的老人们晚年不那么孤独,“其实还有一个想法,就是等我们老了,也住进自家的托老所里。”
养老院被李仲娥称为“二亩半地”。因为小院原先是个酒店,当时酒店老板说,连屋带院,总共面积有两亩半。在李仲娥看来,养老院不是纯粹的营利机构它是许多人生命的最后一站。她说,不管这些老人过去经历过什么,来到这里了,她都是老人的大妹子。李仲娥左膝盖的半月板破裂过,站时间长了就腿疼。初办养老院之时,她自己能轻松将一位老人抱起来放在轮椅上,今年她也有些抱不动了。
“有想过放弃,比如有时候,我忙活了一个钟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现站不起来了。就跟我儿子说,儿啊,这个养老院妈不想干了。”李仲娥说,但她一看到那些老人们像孩子似的眼神,等着她喂饭,她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实际上,她更担忧护理员们。“我这些护理员们,都特别棒,但他们也上岁数了,以后他们也要离开这里,我们的养老院还能在本地招到人吗?”李仲娥能预想到,以后农村老人会越来越多,对养老机构来说,最大的挑战将是人力成本过高。
对此,政府层面已经在出台政策支持养老机构发展。2018年,北京市民政局、财政局等多部门联合出台《北京市养老机构运营补贴管理办法》。文件规定,对于收住生活自理老年人、残疾等级为三至四级视力、肢体、听力、言语残疾人和四级智力残疾人的机构,按照每床每月100元予以补贴;对于收住失能老年人、残疾等级为一至二级视力、肢体、听力、言语残疾人和二至三级智力残疾人的机构,按照每床每月600元予以补贴;对于收住失智老年人、残疾等级为一级智力残疾人和二级智力残疾人中的多重残疾人的机构,按照每床每月700元予以补贴,其中市财政通过专项转移支付方式对各区按照每床每月600元予以补助。
2021年,北京市正式设立养老护理岗位奖励津贴,对在养老机构内签订劳动合同或劳务协议、专职从事养老护理服务,且取得职业资格证书或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养老护理员,经民政部门核实后,按照初级工、中级工、高级工、技师、高级技师分别给予每人每月500元、800元、1000元、1200元、1500元的岗位奖励津贴,直接发放给养老护理员本人。
此外,北京市还为养老机构和社区养老服务驿站,以服务质量为依据,制定了星级评定管理办法,把达到一定标准的养老机构,划分为一至五星。每个星级的养老机构,都能每床每月获得一定补贴。截至2021年12月31日,全市共有458家养老机构具备星级资格。
李仲娥负责的养老院,目前被评为二星级养老机构。她说,自己和护理员们,都是对养老事业很有情怀的人,这几年,政府对养老机构和养老护理员的利好政策有很多,想打算借助良好政策环境,继续提升养老院的综合性服务能力,让农村老人们晚年有更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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