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美人桥上别
明 王维烈《溪桥远山》
《杨柳枝》
刘禹锡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我从小喜欢桥。桥是一个建筑,也是一段路,因为搭在水上,从此岸到彼岸,便觉得美,有画意,有幻意。
大河上的桥,我们叫大桥,因为车来车往,人走在上面有些心慌,扶着水泥栏杆俯看河水从下面流过,在桥墩处急急地打着漩涡,又心里一阵惊异,那河水似乎和我们漠不相关,只管自己赶路。
我家乡没有小河,没有溪流,平原上有水渠,即便是水渠上搭的一条木板,即便渠里没有水,那也是桥,走到那里必要过一过。
先辈常说“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这话是个比喻,但这些年游走四方,我确实过了不少的桥,气势雄伟的大桥,乡野的石桥、竹桥、板桥、独木桥,还有浅水中踩着几块石头过的“桥”。现在的渭河大桥,长江大桥,都只用来交通运输,简直没有人行走的余地,更别说在桥上闲望。小桥则各具姿态,各有灵魂,如废名所说,石桥如路人,木桥如密友,如音乐。
卞之琳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当然也可以站在路边看风景,而被看风景的人从某处看到,但站在桥上看风景本身就是一道风景,而且桥上更有远意。另外,我们还可以想象那种视角和距离,桥上仿佛一个时空交汇点,一幅如幻的画面,被楼上的人望见,摄入心田。
古时候桥上常是送别的地方,咸阳桥、灞陵桥自不必说,更有许多河桥、溪桥、板桥,桥边多植杨柳,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刘禹锡的《杨柳枝》,是一首回忆送别的诗,被明代杨慎、胡应麟誉为神品。二十年后,故地重游,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也只能浅浅叙出事实,最后叹一句:“恨无消息到今朝”。仅此一句,二十年即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叙事虽浅,清江一曲柳千条,细味却又意思无限,江水澄碧,一曲可怜,柳丝千条,一缕缕挂下来的,是恨也是思。
就是在这座桥上,曾与美人离别,板桥依旧,春色依旧,此情此景仿佛唐代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风物不殊,而有隔世之异。二十年前,不比去年今日,那是更隔了人世的山长水阔,崔护是片时之梦,刘禹锡所咏,是人生如梦。
白居易有《板桥路》,诗曰:“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刘禹锡的绝句,应当是改友人之作付乐妓演唱,裁剪之后,如从原石中琢出宝玉,字句少了,却更婉转有味。白居易诗写得太满,首句已嫌交代得太拘泥,“若为”二字更显累赘。诗贵含蓄,十分用意,三分下语。
宋代范成大的《横塘》,亦写桥边别离,纯以旁观者的视角,诗曰:“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春天与江水,石桥与朱塔,物物自在,似有盟誓,横塘路上,年年上演别离场景,细雨垂杨画船看似道具,实则是主,人是匆匆过客。
天地万物恒常如斯,及其所遇,暂得于己,没有什么真是“我的”,身体亦不得自主,何况外物。《古诗十九首》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仅此一念,离愁万种即可当下解脱。
溪桥早春梅花开
《早梅》
张谓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
杨柳生在河堤,梅花开在溪畔,姿态意致,与小桥最宜。温庭筠《清平乐》写离别,“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愁极,艳极,柳花飘雪,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悲愁亦可以极美。
梅花傍临溪桥,那桥想必是木桥,或是简单的石桥,春时尚早,诗人与花不期而遇,惊疑之,继而惊喜。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远远的村外,路边一树寒梅,傍临溪桥兀自盛开,洁白如雪,著于枝条。诗人起先真当它是雪,“疑是经冬雪未消”,以为春天尚早,不料无意之间,竟探访到梅花消息。
好诗皆有画意,疏疏几笔,饶多兴致。溪桥梅花,使人想见村落人家,虽在凡俗,亦不染埃尘,鸡犬亦如在云日里。花不为人,人不寻花,人与花素面相逢,端然清好。
陆游《卜算子·咏梅》,词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所咏乃是野梅,开在断桥边,风景似凄凉,但那其实是陆游自己的委屈,不关梅的事。我想,那梅花宁是生在这里,不被打扰,自开自谢,日月朗照,天地静好。
到了晚年,陆游的心态闲适不少,诗中多有表现,比如这首《秋思》:
山步溪桥又早秋,飘然无处不堪游。
僧廊偶为题诗入,鱼市常因施药留。
又到秋天,山中闲步,行过溪桥,涧水草树依时黄绿。陆游飘然一身,自念天壤之间,何处不堪游,何处不清安。
那年入蜀途中,他曾作诗《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自叹自怜,自我意识太强,衣上征尘,细雨骑驴,怎么就不可以是诗人呢?
此时闲游,身世微茫,偶至僧廊题诗,常因买药入市,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可惜《秋思》是即兴心情,陆游其人并非如此,他胸中有一股豪杰意气,至死也放不下一代大事,故他的闲适诗总觉勉强,有些无可奈何的消沉,不是真的旷达洒脱宠辱皆忘。
出世可分两类:一是消极的出世,人生不得志,仕途名利受挫,兼济天下无路,穷而独善其身,然而心有不甘,经不起考验:一是积极的出世,明了世界本质如幻,于人于己皆无所求,不住于相,随缘喜乐,无为而已。
龚定庵诗:“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此诗被王国维先生批为轻薄,这般信口答佳人问,轻薄是轻薄,然而对世界也不必太认真,偶赋凌云,偶然倦飞,这其间有领悟在,况且人事倒是在荒唐上见好。
苏轼诗也说,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们不过偶然来过,甚至雪泥上亦何尝有痕迹,悲欢离合,豪情壮志,终是痴人说梦。
《少年游》
柳永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
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
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灞陵在长安东南三十里,汉文帝陵寝之地,因有灞水,故名。灞陵桥跨水而筑,又名霸桥、灞水桥、销魂桥,汉唐人送客至此,折柳赠别,今灞桥北有柳亭路。
李白乐府诗《灞陵行送别》曰:“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灞陵桥是长安东去南行的要道,自秦汉以来,多少人在此送别,作为实物与典故,被写入数百首诗词。
灞陵历史感厚重,可是所见之流水、古木、春草,皆在今天,一切真实鲜活,使人简直不觉有往昔。李白向秦人问路岐,答曰此是王粲南登之古道,东汉末王粲《七哀诗》有句:“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桥南回望长安,紫陌红尘,暮霭浮云,倒不如脚下的路,以及眼前的斜阳草树,与人世更有一种大信。
柳永《少年游》亦写灞陵送别,气脉较太白诗弱了许多,可谓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太白乐府一片神行,伤别而无沾巾之态,笔力浑厚,风格飘逸,读之令人心神激荡,不能自已。太白诗如一壶酒,会须痛饮,慷慨跌宕;柳永词如一杯茶,宜于月下,浅斟低唱。
“参差烟树灞陵桥”,此是远望,桥边风物,和地名一样古老,尽属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凄凉憔悴,“楚宫腰”,状柳条之婀娜,亦为押韵,但这个典故用得不好,忽跳到楚宫,打断了我们对灞陵桥的湎想。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夕阳闲淡,泽边香草,白????红蓼,皆有秋天的悠远。下片写别后,阳关声断,独自凭兰桡,听水流浩浩。
灞陵桥历史悠久,屡经变迁,桥址数次改易,现在的新大桥作为公路运输交通要道,重型车辆奔忙,好像行人不可以走到桥上。隋唐灞桥遗址今辟为公园,桥两边广植杨柳,但是当然不再于此送别,此处完全是人造风景。游人来这里只是闲逛,既不发思古之幽情,兴亡之感慨亦无从生起,能做的也就是拍拍照,拍照之余,或有人折一枝杨柳拿在手里玩玩,那已算得颇有意趣。
李白词有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那时来去长安的人没有想到,未来有一天,没人会在这里伤别,灞陵桥作为记忆也将淡漠,只剩下名字,最后或许连名字也将不复存在。古往今来,一梦而已,唯有柳色年年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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