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商兆琦：坂本龙马与明治维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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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讨论

你是否同意“只有偏执狂才能推动历史进程”这一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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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文稿

大家好，我是商兆琦。我们继续来讲马里乌斯·詹森撰写的《坂本龙马与明治维新》。

上集讲了坂本龙马生涯的前三个阶段的经历和思想转变，龙马的第四个阶段主要是对幕府和国内政局的反应。在胜海舟等人的影响下，龙马开始认识到，德川日本分裂割据的封建制度是阻碍日本走向强大的巨大障碍，只有促成各藩国之间的合作，日本才能实现富国强兵，才能维护国家的独立。

在当时，萨摩藩和长州藩是仅有的两个可以在政治和军事上威胁幕府权威的强藩，只有萨长联手才能扭转历史的发展进程。然而，长期以来，萨摩藩和长州藩由于争夺国内政治主导权以及政治诉求的不同而相互猜疑，长州要求尊王攘夷，萨摩要求公武合体，甚至发生过数次武装冲突。但另一方面，这两个对手都面临幕府想要借助法国的力量挽救行将崩溃的德川社会，进而实现中央集权的现实威胁。第一次长州征伐获胜之后，幕府的权威有所恢复。为了彻底摧毁长州，幕府着手准备第二次长州征伐。长州藩明白，如果他们再次战败，自己将不复存在。而萨摩藩也明白，如果长州灭亡，下一个被幕府对付的就是萨摩。萨摩和长州之间都需要对方的协助，但由于历史隔阂至深，他们需要第三方的斡旋才能实现合作。此时被萨摩收留的土佐浪人坂本龙马和投靠长州藩的土佐浪人中冈慎太郎就成了居中协调的最合适人选。

单打独斗脱险围捕

1866年3月，在龙马的协调下，萨长同盟最终成立。龙马作为同盟关系的见证人和保证人，对长州藩的安危存亡至关重要，奇兵队队长高杉晋作将一把六连发左轮手枪送给了龙马。在寺田屋事件中，龙马正是靠着这把手枪从幕府军的围捕中脱身。龙马描述这次脱险的一封长信，可以说是幕末时期最生动精彩的文献之一。我给大家说说这段传奇经历中的一些关键词：午夜时分，乔装的亡命浪人，被包围的旅馆，不顾安危前来报信的未婚妻，一把六连发左轮手枪和两把刀属于龙马，二十柄长矛，数不清的六尺棒和长短刀以及两盏灯笼，属于幕府军。龙马扣动扳机，对方投掷长矛和火盆，并用短刀攻击。龙马的双手被短刀砍伤，他打光了六发子弹，重新装弹，结果弹膛掉在地上。他在黑灯瞎火中搜寻未果，便是扔掉手枪，一路乱砍乱劈，乱踩乱踢，穿过木墙，破开纸壁，终于穿透了一整栋日式房屋，然后一口气跑了五条街，摸进一户人家准备休息，又被狗追赶。到了最后，他终于逃到了萨摩藩的公馆，才终于成功逃脱。这段著名的描述让无数的后世读者激动不已，也让后世的通俗小说家和电影导演们反复创作和演绎，成为坂本龙马一生之中最动人心弦的危机时刻。随着萨长同盟的成立和第二次征长战争的失败，幕府想要实现中央集权的企图破产了，德川幕府的最终垮台已提上日程。

龙马对萨长同盟成立的所做的贡献不仅在于他的居中斡旋，还在于他的海军知识和贸易天赋。龙马协助萨摩藩运营航海公司，召集各方浪人创办了龟山社中，后来又成立了海援队。当然，这些组织在经济上得到了萨摩藩和土佐藩的支持，绕过幕府的监视从事灰色地带的生意，可以说是这两个藩的“白手套”。但尽管如此，龟山社中和海援队毕竟听从龙马的指挥，可以说是龙马“私人海军”。海援队通过在鹿儿岛、下关和长崎之间既运送物资（粮食和武器）又传递想法，加强了萨摩和长州的同盟关系。

与此同时，土佐藩开始注意到，坂本龙马这个五年前脱藩的不法之徒，已经成长为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中间人：他不仅拥有自己的海军力量，还与长州、萨摩、外国商人、甚至幕府高层有着重要的联系。而且随着倒幕派势力的不断壮大，土佐藩必须利用龙马的力量和人脉，才能在未来的国内事务中获得更大的发言权。为此，土佐藩不仅赦免了龙马脱藩的罪行，同时还向海援队注入丰厚的资金。此后，龙马还与曾经的政敌、当时主宰土佐藩大权的后藤象二郎建立了合作关系。

一代传奇死于暗杀

龙马此时的政治主张仍然受到大久保一翁和横井小楠倡导的“公议政治”的影响。他利用这些思想起草了《船中八策》 ，呼吁建立新的政治制度来取代幕藩体制。幕府将军将政权从幕府转移至大名会议，而幕府将军作为最高的大名，继续发挥巨大的影响力。当然，如果幕府将军拒绝辞职，龙马决心带领海援队加入到倒幕阵营。

龙马倡议的政治改革方案不大可能得到长州和萨摩的支持，因为两藩有取代幕府的能力和野心。但在另一方面，土佐藩却对这一方案比较支持。作为幕末政治中的次要角色，土佐藩既不愿意看到幕府在法国的支持下实现中央集权，也不愿意看到由萨摩和长州主导的新寡头体制的形成。在天平两端充当力量均衡的砝码，是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最佳选择。土佐藩的掌控者山内容堂在坂本龙马和后藤象二郎的协助下，积极推进“大政奉还”“公议政治”中间路线，以调和幕府与萨摩长州之间的矛盾，避免内战的爆发。

此时萨摩藩在做两手准备，一方面与长州约定武力倒幕，另一方面与土佐约定大政奉还。随着时局的发展，坂本龙马主张的“大政奉还”“议会政治”路线日趋边缘化。西南强藩坚信“马背上得到天下的德川家族，必将从马背上失去天下”。因此，尽管德川庆喜实施了大政奉还，萨摩藩、长州藩的领导人与京都激进派公卿依然发动政变，宣布废除幕府。幕府一方勃然大怒，发誓要对倒幕派加以报复。就在此前后，龙马不惜以身犯险，大摇大摆地踏入幕府地界，极大地惹恼了佐幕派。龙马遭暗杀的当天，他正在京都近江屋的二楼与中冈慎太郎会面，京都佐幕派见回组成员突然发动袭击。龙马这次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见回组的袭击如此迅猛，龙马甚至来不及拔刀，就被斩杀了。他身中34刀，终年32岁。

与龙马之前波澜壮阔的冒险生涯相比，他的人生终结似乎过于仓促。然而，龙马这种出人意料的的人生落幕其实与他的行为风格不谋而合。通过之前的介绍，我们可以了解，龙马不是一个思考型的人物，而是一个行动型的人物，他擅长直接进入事态的中心进行反应，发挥作用。尤其是在乱局之中，他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可以说，龙马的一生都不会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一生。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生命的戛然而止，或许正是最符合他历史角色的结局。

次年，幕府军与萨长联军展开决战，在天皇战旗的帮助下，萨长联军以少胜多。幕府政权垮台，明治新政府成立。最后，被认为体现了龙马最后政治思想的“藩论”，预告了土佐藩主导的自由民权运动。

志士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

最后谈谈本书的贡献。除了解释明治维新复杂的历史面貌之外，本书还有助于我们理解志士的类型学和革命的类型学。

詹森对坂本龙马个人思想成长的精确把握，其实揭示出了革命志士的一般类型。所谓志士，即“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的有志之士，他们为了“大义”而奋斗，表现出一种令人生畏的个人使命感和毫无根据的自信心。按照时下的流行语来讲，志士个个都是“普信男”。他们喜欢高谈阔论，认为自己能成就一番伟业，甚至在一名不文之时，就声称为了国家、天下而竭尽所能。尽管他们的行动都注入了强烈的自我实现动力，但他们从不以个人的社会不满为理由，而总是宣称无私的理想。他们以献身于国家和天下为第一要务，既自信坚定，又散漫自大；他们重视勇气和荣誉，不计世俗和私情；他们又不拘小节，肆意妄为。他们不拜金、不守财，有了钱就挥霍无度，不管这是私财还是公款。1910年代的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以及1930年代在日本要实施国家改造运动的青年军官，其实都是幕末志士的拥趸和效仿者。这就是为什么孙中山会说““夫国民党者，即五十年前日本维新之志士也”，这就是为什么1930年代的日本青年军官要鼓吹“昭和维新”。

如果我们观察历史便能发现，只有自大狂才能改变历史，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古今中外，历史上的成功的革命家都是怀着必胜的决心和信心，追求自己所钟爱的事业。然而，仅有自信是不够的。思想纯真、行动一贯、勇往直前的革命志士必须在与政治的深度纠缠之中“成长为”，更准确地说是“堕落为”深谋远虑、胸怀宽广、随机应变，能与恶魔做交易的政治家，才能真正扭转时代的走向。从原教旨主义到机会主义、从忠于自我到忠于事业，从激进主义到合理主义的转变、几乎是所有革命者通往权力巅峰的必经之路。

本书另一个值得称道之处是揭示了革命的类型学。詹森反对非黑即白的善恶史观，在他看来，在历史转换的重要关口，当权者不一定就是腐败堕落、保守落后的，革命者也不一定是纯洁开明、进步的。詹森写道：“当时的有知识、有头脑的政治家和知识分子都一致认识到，必须尽可能地利用西方的技术来重组日本。事实上，这种观点在这些领导人当中如此普遍，以致萨长和幕府之间一度似乎在进行竞赛，都决心牺牲对方来实现国家的统一。小栗忠顺这种依托法国的幕府领导人和木户孝允这种长州领导人，对于社会亟须进行的改革有着基本一致的意见。西方的实力和魅力使得各方在应该做什么这件事上，意见惊人的一致。”这是一种对于历史深刻的观察，值得我们重视。

本书以幕末志士代表人物坂本龙马的心理成长、意识转变和思想展开为中心轴，描绘了德川旧体制在内外压力下解体的过程，以及龙马及其同时代人对实现日本近代化的种种摸索。当然，客观来讲，在幕末政治变革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的无疑是岛津久光、松平庆岳、山内容堂等“大大名”（拥有10万石以上领地的大名）。尽管坂本龙马等幕末志士主导的串联、谈判、结盟，以及对政敌的威胁、暗杀此起彼伏，声势颇大。但只有拥有制衡幕府权力的“大大名”决定改变时，才能打破局面。

詹森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写道，在幕府倒台前夕，“坂本龙马在这几个月的决策中没发挥什么作用，因为高层开始讨论时，浪人中介和鼓动者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此外，龙马自己也坦诚，“较之我一人引五、七百人为天下而行动，莫如搬请二十四万石之大名（指土佐藩主），使其为天下国家而行动更佳”。在日本历史转换的重要时刻，龙马有萨摩、长州和土佐作为后盾，才能发挥其影响力，而这些强藩则将龙马视为棋子，用于政治布局和协调。从本质上讲，政治是由人数的多寡决定的，历史也是如此。数百人不足以撼动历史进程，只有当数以百万的力量参与其中，才能推动时代的车轮。

坂本龙马这样的志士在历史上的作用，可能类似于韦伯所谓的“扳道工”，那就是在关键时刻起到了推动和改变历史发展方向的作用。仅凭这一点，龙马就配得上它在后世享有的美誉，也配得上詹森教授对他的细心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