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秋天:澄澈的灵魂,是秋日的本真面容

唐诗中的秋天:澄澈的灵魂,是秋日的本真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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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是秋天最令人摇荡的部分,而秋之所以成为秋,那份最本质的特性,还是要数澄澈。唐诗中的秋天,一如自然属性的秋天,以斑斓为衣,以萧散作带,所包裹的,却是一颗澄澈的灵魂。因为有这个澄澈的灵魂,秋的色彩再艳丽,声响再喧嚣,都始终保有着那么一份透骨的清意。

在唐诗当中,诗人措笔最多的秋日气韵,的确非澄澈莫属。秋天的澄澈,是无所不在的。它呈现在秋空之上,流泻于秋水之间,也回旋在秋山之中。那些个秋夜秋月、秋怀秋绪,其实都有澄澈的踪迹可寻。所以,在唐诗中体味秋日的澄澈,我们就等于去往了唐代的山林水泽、城市庭院。开卷展读的那些个瞬间,也就不啻在大唐的天空下仰首阔步,在唐人的月光里沉醉低回。

秋空万里净

澄澈,是秋日天空的面容。秋天的绝大多数日子,无论是白昼还是清夜,每一仰首,我们都会痴醉于这天空的明澈疏朗,宁静淡远。这份澄澈,可以是没有一丝云霞,让人顿觉无垠的空碧;也可以是列了数行秋雁、几抹轻云的疏阔;同样,也包括了朗月疏星或者明河泛波成就的璀璨,以及水天一色、一碧万顷成就的澄澈通透。在唐人笔下,这样的秋空,就是秋天的常态。随意凝眺,就有:

烟氛扫晴空,草树映朝光

返照乱流明,寒空千嶂净

碧空河色浅

秋空万里净

疏雨洗空旷

众岭秋空敛翠烟

信手拈来几个例子,都可以分明看到,和秋空相关的形容,不是“净”,就是“浅”,或是“旷”。这几个字,充分道出了秋空之明澈。而秋空的明澈,又往往和“扫”“洗”“敛”这几个动作密切相关。碧空之所以清旷,就在于烟氛一扫,疏雨一洗,尘埃俱敛。而将笔墨集中在这样清旷的特性之上,吟咏之人的怀抱同样是不难揣想的。

写夜晚秋空之澄澈的,要数诗人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一首最为高远。其诗曰: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诗人的船泊在牛渚,眼前所见是一月涵空、了无片云的天宇,天水之间,那份浩荡与杳冥是不难想见的。一舟之微,天水之阔,其间所能有的激荡与撼动同样不难想见。在这样的天幕之下,时空,似乎失掉了界线,古今,则皆在眼前。“青天无片云”,宇宙的浩瀚无穷,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悬于江上,令人唯当俯仰;湛蓝的天色,不仅晕染着夜的背景,也映照着水的疆域,统摄着这片天地,渗入了每一个可能的角落。这样的夜空,既清亮,又广袤,更深邃超逸。注目之间,尘意俱无,色相俱空。可以说,秋空之深美,它所能具有彻骨的澄澈,尽在这五字当中。诗写到这个境界,就是所谓“逸品”。后来的诗人谈神韵妙理,谈“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无法越过的,正是李白此诗。

同样是夜空,欧阳詹则把笔墨放到了这夜空中的银河之上,描写了快要天亮时刻的秋空:

月没天欲明,秋河尚凝白。

皑皑积光素,耿耿横虚碧。

南斗接,北辰连,空濛鸿洞浮高天。

荡荡漫漫皆晶然,实类平芜流大川。

星为潭底珠,云是波中烟。

鸡唱漏尽东方作,曲渚苍苍晓霜落。

雁叫疑从清浅惊,凫声似在沿洄泊。

并州细侯直下孙,才应秋赋怀金门。

念排云汉将飞翻,仰之踊跃当华轩。

夜来陪饯欧阳子,偶坐通宵见深旨。

心知慷慨日昭然,前程心在青云里。

这首诗所写,就是月落之后,天色将明未明的时段,横于秋空的一带星河。所谓“秋河”,就是秋季的银河。“凝白”一语精彩,此时银河之璀璨可见,天色之澄明也宛在眼前。后面两句,诗人继续渲染“凝白”的光色,把个秋空,写得无比明澈清冽。我们现在说的银河,在诗歌中出现,多作“明河”,从这样一个名称中,其特质可谓一目了然。四季皆有银河,不过秋空所悬,似乎最为符合明河之名。明河的星辉,有着素净的光,如白雪一般明亮在夜空。横于空际,明河就是碧空中不灭的一道波光,它清浅,似乎一望见底——“星为潭底珠,云是波中烟”,它更明澈晶莹,荡漾得这天宇更见空濛。

齐己《秋空》,所写也及明河——

已觉秋空极,更堪寥泬青。

只应容好月,争合有妖星。

耿耿高河截,翛翛一雁经。

曾于洞庭宿,上下彻心灵。

诗中的秋空,显然更为夐绝。一个“极”字,突出了秋空之高远,而青之“寥泬”,所写的同样是天无片云的那份清旷。“寥泬”,又作“泬寥”,宋玉《九辩》就有“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就是旷荡虚静、萧条无云的天空。诗歌篇末两句“曾于洞庭宿,上下彻心灵”很是精彩,把个水天一色的浩淼澄澈,以及这份澄澈所带来的胸臆冲豁,形容殆尽。

晴昼的秋空,虽然无月无星,却也一样不失明澈。刘禹锡《秋词二首》就写道: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空晴澈,一鹤排云,何其冲豁自在的景象!“便引诗情到碧霄”,唯有足够莹澈与无垠的天宇,才能孳生出如此豪宕洒落、丝毫不见悲戚哀愁的襟抱。

周贺《杪秋登江楼》也写到了白昼间的秋日长空:

平楚起寒色,长沙犹未还。

世情何处淡,湘水向人闲。

空翠隐高鸟,夕阳归远山。

孤云万余里,惆怅洞庭间。

相比刘禹锡的怒拔昂扬,这首诗的情绪,显然又回到了凄寒惆怅的老调子。然而就算惆怅,苍穹依然是以一片空翠示人。在这飞鸟隐没,夕阳远沉的空翠中,偶见孤云漂浮,这时节的澄澈,就有了萧索的心事,一派冷溶溶的意味。

陶拱《秋日悬清光》一章,更把这秋日清光做了一番详尽的敷演:

秋至云容敛,天中日景清。

悬空寒色净,委照曙光盈。

泫泫看弥上,辉辉望最明。

烟霞轮乍透,葵藿影初生。

鉴下应无极,升高自有程。

何当回盛彩,一为表精诚。

诗歌笔触繁复,然而写出的,仍然还是一个云色收敛、日色清冷、寒色明净的秋空。在这样的空宇之下驻足,还有什么样的沉浮足以挂齿,又有什么样的荣辱不堪忘怀。在唐人笔下的秋空仰首,袭染一襟冲豁淡远的诗情,如此读诗,也许才没有堕入到理窟言筌当中。

加我林壑清

山林,总是这扰攘红尘间最无俗致的存在——唐代如此,今朝亦然。山林,从来都流泻着无穷的清意,能够使置身其间的人有所荡涤。不过,四季不同,山林所呈现的气韵也自不同。春山最突出的表征,乃是恬静;夏日的山林,前文所述已多,自然是一脉幽寂;冬天的山林,瘦与冷占据了画面的大部篇幅;而秋山,则主要以澄澈的面目示人。秋山的澄澈,除却山林本身的幽清,还体现在色调的明净,也在线条的疏朗,更在其间那份无所不在的从容与淡远。

山林本身的幽清,源自对于车马之境的远离,也来源于其间的树色、风色、光色的共同作用。林壑,或苍茫,或幽深,本身即有着褪去人间烟火的清意,如果加诸落日,加诸山风,这清意,显然就倍增了。唐人王勃《咏风》一诗,就写出了落日更兼山风,林壑间无尽的清旷之意。诗曰:

肃肃凉风生,加我林壑清。

驱烟寻涧户,卷雾出山楹。

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凉风肃肃而起,驱烟卷雾,使得山林中所有的一切都不复是蒙昧杳冥的状态,转而以明晰的姿态示人。山林中的景象,此时有着清朗的画质。随着太阳落下,山水皆静,这风却依旧不息,拂过林壑的刹那,黄昏的山谷中而骤起万顷松涛。松涛起伏,风色清旷,这样的山林,即如一个澄澈的梦境。

说起来,秋天的落日时分,唐诗中的山林间就好像约好了似的,总是松风四起。裴迪《华子岗》就这么写道: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

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此诗所写,又是夕阳落到群山背后的时刻,万壑中松风又起,在这一落一起之间,暮色就抵达了山林。归家途中,秋山风色间的萧况仍旧依稀可辨,不过更分明的,却是黄昏落照中山林光影的变化,以及诗人所努力呈现的那份明澈——暮色中的山林,昏暗的降临是主旋律,然而这一刻诗人所撷取的,却偏偏是“云光”与“山翠”。“云光”一句,刻画的是夕阳落照,用一个“侵”字,写出了夕晖一层层漫过适才走过的深林,那份写满柔光的晕染,也描画出人在山林落照中的徐行身影。“山翠”一句,所写又是随着光照的变化,山林间苍翠欲滴的色泽就这么轻轻地拂上了衣裾。云光加之山翠,凭借这样的遣语,暮色中的山林,顿然就摆脱了晦暗,有了明澈的格局,一“侵”一“拂”,依靠这样的修辞,明澈的山林与人之间的便有多了许多的缠绕与牵恋。

山林的这份幽清,来到月夜,往往又呈露出疏朗的线条。唐代诗人笔下的秋夜,便多见漾在一湾月色当中的疏朗山林。丘丹《秋夕宿石门馆》便这么写道:

暝从石门宿,摇落四岩空。

潭月漾山足,天河泻涧中。

杉松寒似雨,猿鸟夕惊风。

独卧不成寝,苍然想谢公。

诗歌记述了一个宿在山间的夜晚,除了四面岩壑的包围,杉松猿鸟的环绕,这个秋夜最动人的画面,就是月色与山林之间的那份晕染。因为有月,夜幕下的山林,便不止拥有静谧幽寂,更有光影澄鲜。一句“潭月漾山足”,所描绘的,就是山下清潭当中,一泓月色波间轻漾的模样。至于“天河泻涧中”,写的又是山涧与天上星河的映照,一涧飞湍,便是一涧星光的璀璨。这样的澄澈,不需亲历,光是揽读诗篇,都叫人俯仰再三。所以,宿在秋夜的山中,大抵没有几个人舍得睡去,舍得辜负这漫山遍野的清辉。陈羽《山中秋夜喜周士闲见过》一首就有:“青山高处上不易,白云深处行亦难。留君不宿对秋月,莫厌山空泉石寒。”很显然,这份月色的加持,使得秋夜山林的澄澈,越发的清光四溢,超逸绝伦。

唐人卷中,秋日山林的澄澈,还见诸山水之间那份色泽的清冽。这色泽,常常是简淡清透的,往往是简单的一色,要么青,要么白,不见更多的驳杂。把大半岁月挥掷在山水之间的王维,写入诗卷的那些秋日山水,其颜色,往往便是如此,像《栾家濑》一首,就如是写道: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山间下起的秋雨,带来的是一山的清寒。而在雨声飒飒间,雨丝是透亮的,雨色是迷蒙的,雨中的山景,自然是澄澈的。在这飒飒秋雨当中,石间溪涧的流淌更见迅急。浅浅,这里的读音作jiān jiān,就是水流迅急的样子。山涧激湍,水花散溅,水色之清亮,宛在目前。而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白鹭的突然出现,是一笔亮白的点睛,强调了灵动,也添加了幽趣。山间的色调,虽然单一,却并不呆板。清透的雨色水色,洁白的一抹鹭影,山林间澄澈的清致,又何用赘言。这样的美好,诚如前人所言,唯有“幽人识得”。

就算是多色并出,山林间的色彩却依然可以保持清冽,这就是秋山独有的气韵了。同样是王维,《山中》一首,就把这秋日山林的种种色彩,写得无比空灵。诗曰: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就诗中所写,显然已到深秋时分。红叶不复漫山的绚烂,溪水的水量也逐渐减少,山林间弥漫的寒意,格外分明。可就算如此,山林仍旧没有呈现出衰敝。它的色彩,仍旧丰富而鲜洁。既有清冷的白,又有炫目的红,还有氤氲的空翠。难得的是,这么些色彩凑在一块儿,令得这山林愈发清冽了。

王维不愧是善画之人,他所定格的每一个镜头,都形同于一帧好画——无论是设色,还是取景。水落石出,这个画面本身就有清癯的特点,加上诗人强调了山石的色泽——白石一出,幽意也随之涌出。红叶的稀疏,在说明天气极其寒冷的同时,也消解了红色的耀目与热闹。稀稀落落的红色,写满了凋萧的意蕴,此时的红,是清冷的。没有下雨的山林,却让人觉得是润湿的,这是因为山间岚气的苍翠欲滴。“空翠”一语, 就在翠的基础上,平添了清泠与空灵。不妨说,诗中这些色彩都带着冷淡的意味。鲜明而冷冽,这就是暮秋的山林。

如果说澄澈是秋日山林的一种特有的气质,那么,这气质的根源其实恰在山林本身——山林,从来都有着出尘的特性。而山林之所以出尘,就在于其间所有,与尘寰迥异;加上山林总是地处僻境,这便决定了它和万丈红尘之间必然的距离。更何况,山林一向幽寂,红尘自古闹攘,二者本不相侔。温庭筠《早秋山居》一诗,就写到了山林的幽阒与出尘——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

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

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

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猿与鹿的出现,是山林特有的景致。写入诗中,便勾勒出一个与俗世根本相异的所在。置身这样一个所在,自然被清意包裹,也自然会抛却那些机心与计较。心境于此,只见淡远与平静——树木凋萧,窗前依旧有日色;秋池水满,却可以是一泓无声的静谧;果实委地,猿猴经过的身影可见;满山枯叶,林间小鹿行走的声响可闻;夜间抚琴,琴声里机虑销尽;泉声汩汩,夜色中清气漫溢。此间山林的澄澈,就在这份出尘的气韵——世虑扫尽,空寂澄明。

黄滔《秋晚山居》一诗,也曾写道:

此时尘外事,幽默几人同。

山林,本就是尘外的存在;山林间的澄澈意蕴,本来就在幽然默然之中。将身上心上的尘色洗净,如此方能领受那份亘古的清明。

因为出尘,所以澄澈,这样的道理其实不待申说。因为出尘,所以澄澈,在此因果关系当中的又何止山林方隅。

澄波澹将夕

秋天有许多标签,秋水当属其中最为显著的一种。在还是孩童的年纪,我们应该就会背诵这样的句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秋水,向来都是一色澄明,所以总是映着天色,连着山色,漾着月色。在唐人的诗卷中,如此澄明的秋水,同样在在可见。

且看王维所咏《泛前陂》:

秋空自明迥,况复远人间。

畅以沙际鹤,兼之云外山。

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

此夜任孤棹,夷犹殊未还。

此处王维写秋水,形容至简,只有一个“澄”字,一个“澹”字。不过秋水最为主要的神情,也正在此二字当中。泛舟其上,头顶是空明夐远的秋空,身侧有沙际鹤、云外山,一派安详与自在的画面。黄昏将至,水面愈发显得淡远宁静,待到一月初上,那时节月色的皎洁,水面的明澈,会给内心带来最极致的闲适与写意吧。如此泛舟,如此秋水,如此生涯,确实不类人间。

李白《秋登巴陵望洞庭》同样写秋水,笔墨却要铺炫得多。诗曰:

清晨登巴陵,周览无不极。

明湖映天光,彻底见秋色。

秋色何苍然,际海俱澄鲜。

山青灭远树,水绿无寒烟。

来帆出江中,去鸟向日边。

风清长沙浦,山空云梦田。

瞻光惜颓发,阅水悲徂年。

北渚既荡漾,东流自潺湲。

郢人唱白雪,越女歌采莲。

听此更肠断,凭崖泪如泉。

同样是秋水,泛起在王维笔下,那就是一味澄净,泛起在李白笔下,一时间只觉气象万千。更何况,诗中的秋水可不是小溪小涧,而是“涵虚混太清”“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八百里洞庭。如此浩无涯岸的水域,往往容易叫人生发出“烟波浩淼”的喟叹。然而李白所写,恰恰了无烟色——能够不熟,是以不俗。望中洞庭之大,视野之开阔,一句“周览无不极”便可知晓。极目远眺处,所见唯有碧波万顷。这样的湖光,映着天色,在诗人笔下,就是“彻底见秋色”。“彻底”一词,用得真是精彩,一清到底的洞庭即刻陈于目前。而所谓“秋色”,原本有着空阔无边的苍茫,映入波心,却又泛出一湖澄鲜的光色。在这上下一碧的辉映之下,烟色散尽,通体清透,明澈见底。

唐人爱咏洞庭,最爱咏洞庭的秋色。究其原因,就在于这一湖秋水,实在美得形容不尽,叫人“醉杀”。这一湖无边的秋色,晴昼澄鲜已极,入夜则浩荡不已。李白另有一首诗,《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 就把这月下的洞庭秋波写得无比摇荡,摄魂夺魄。其诗为: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我们常说天水一色,此处的秋水,就是这四个字的典型代表。在月色的朗照之下,天空与湖水,都是一般莹澈透亮,根本分不出彼此。“无烟”一语,写出的就是月光照彻湖水和天宇的情状。如此的通体透亮,甚至会叫人产生这样的遐想:似乎乘着这湖水,就可以径直划入天宇星辰之中。这等出奇的想象,就有着分明的李白标签,把一个笼在皓月当中的水与天写得如在目前。偌大一个洞庭湖,就这么浸在无边的月色当中。这月色,美好得有如世上奇珍,又充沛得好似取之不竭的宝藏,洞庭湖,就好似它的主人一般。向洞庭赊取这大好的月色,似乎就能抵达白云深处,沽酒沉醉,任情放旷。美得如此灵透超逸,不见半点人间烟火,就是李白笔下月色中的洞庭。

大泽中的秋水,其澄鲜明澈,总是给人浩无涯岸的观感。因其阔大,所以才能够和碧天相吞吐,映彻整个秋空。来到江上,这秋水和长空则又是另外一重景象了。刘昚虚《暮秋扬子江寄孟浩然》,就写到了这一带秋江——

木叶纷纷下,东南日烟霜。

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苍。

暝色况复久,秋声亦何长。

孤舟兼微月,独夜仍越乡。

寒笛对京口,故人在襄阳。

咏思劳今夕,江汉遥相望。

晚秋时节,暮色之下,置身奔流的江水之中,意绪不免苍茫。一句“天海空青苍”,勾出了这江水的色泽,以及涵空的情状——木叶纷纷,林山渐晚,孤舟微月,一带青苍,此情此景,顿叫人秋怀渐老,秋思转深。

相比刘昚虚的简淡,刘禹锡诗中的秋江则略显繁复。其《秋江晚泊》一诗就有:

长泊起秋色,空江涵霁晖。

暮霞千万状,宾鸿次第飞。

古戍见旗迥,荒村闻犬稀。

轲峨艑上客,劝酒夜相依。

一样是秋水,湖泊呈现出广阔,而江河所演绎的则是不休止的流动与变化。泊舟江上,所领略到的秋水就不复是无边无际,而是一带悠悠流逝,宛转而迢遥。所以即便是停泊,也依然富于变化。像是江上秋色之起,就是一个舒缓的过程。空旷的江面,晴日的光色倒映其中。暮色中,云霞变幻,鸿雁成行,江畔的古戍荒村依约有人迹可辨。可以看到,这一道秋江的澄朗,与天空水色相关,也与周遭图景有关。

一湖秋水、一江秋水之外,时常于唐诗中见到的,还有一池秋水。吴融的《秋池》一诗,所写正是那一池秋水的美好——

冷涵秋水碧溶溶,一片澄明见底空。

有日晴来云衬白,几时吹落叶浮红。

香啼蓼穗娟娟露,乾动莲茎淅淅风。

凌晓无端照衰发,便悲霜雪镜光中。

晚唐诗人吴融是温李诗风的追随者,他的特点,就是能够在旖旎中写出清冷的调子。这一池秋水,便是典型的例子。池水的颜色是碧绿的,诗人的落笔,却是从“冷”的观感入手,刻画这一池碧色。“冷涵”一句实在写得漂亮,那样一池冷溶溶的绿意,叫人完全移不开眼睛。说起来,同样一池碧色,春水叫人觉得活,夏日绿到恣意,冬季只得枯与残,而秋天,则是这种触目的清寒。之所以会产生冷的观感,除了天气的寒凉、物态的萧瑟之外,更在于这绿色的清远透亮。绿到澄澈空明,清可见底,就会有琉璃美玉一般的冷冽光色。而这份见底的空明澄澈,在晴日里有白云映衬,随着风起,又有红叶点染,就这么,定格在唐人笔下,定格在岁月的仓促中。

目皓沙上月

月色,大概是这世上最为皎洁澄澈的光亮了。某种程度上,月色,就是皎洁的代名词。而提到秋月,我们想到的图景往往总是中天一轮,映照穹苍。“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不仅砧杵之声为秋天所独有,就连这一月朗照的景象,似乎也从来都是秋天的招牌。秋空湛蓝无尘,秋水明净通透,秋天的月,则是清朗莹澈,在天水之间,洒落蔼蔼之澄辉,泛起穆穆之金波。

李峤《秋山望月酬李骑曹》一诗,细致描画了秋山上望到的秋月。时当秋高气爽,明月在山谷间徘徊。眺望的诗人,看到了秋月从远处的岩岫间升起,仪态优雅;也看到了月色映在高台之上的皎洁——

愁客坐山隈,怀抱自悠哉。

况复高秋夕,明月正裴回。

亭亭出迥岫,皎皎映层台。

色带银河满,光含玉露开。

淡云笼影度,虚晕抱轮回。

谷邃凉阴静,山空夜响哀。

寒催数雁过,风送一萤来。

独轸离居恨,遥想故人怀。

这山谷中的月色,蕴满了无尽的清光,像是带着银河的所有星辉,又仿如含着玉露绽放。偶有淡云虚晕的环抱缭绕,也丝毫没有影响这清光的照彻。月下的山谷,深邃而清凉,幽旷而宁静。坐在这样的山谷当中,仰望着皓月一轮,怀抱中的愁绪似乎都被这月光洗净,只剩自在与悠然。

而在唐人当中,笔下月色最多最精彩的,还是要数诗仙李白。其他季节的月色姑且不论,单表秋月,见诸李白笔下的就有:

月华若夜雪,见此令人思。

目皓沙上月,心清松下风。

月色望不尽,空天交相宜。

浦沙净如洗,海月明可掇。

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

秋山绿萝月,今夕为谁明?

沙带秋月明,水摇寒山碧。佳境宜缓棹,清辉能留客。

沧江泝流归,白璧见秋月。秋月照白璧,皓如山阴雪。幽人停宵征,贾客忘早发。

这月色,在李白诗中,果然就是明明无辍的存在。并且,就算只是清辉一色,它也有着各异的姿态,映带着各异的心情。如上所引,在谪仙人笔下,秋山所见之月,时而映着绿萝,牵人心绪,时而如夜雪般皑皑,起人相思;至于水边所见之月,要么,能使人双目皓清,要么,将沙色照得莹白如洗,又或者,让一溪都泛起澄素的光影。这样的秋月,是人境中最不可思议的美好,无论怎么仰首,怎么把玩,似乎都无法令人觉得餍足。它既有悬于高岑之上的清冷,又有仿佛可以掬在手中的亲近,足以留客,也足以清心,能够照彻纤尘,焕映古今。

刘禹锡有一首《洞庭秋月行》,写的又是洞庭湖上的月色。前面和洞庭湖相关的诗篇,基本都是偏重于秋水,刘禹锡所写,却是集中在月光。且看,其诗有:

洞庭秋月生湖心,层波万顷如熔金。

孤轮徐转光不定,游气濛濛隔寒镜。

是时白露三秋中,湖平月上天地空。

岳阳楼头暮角绝,荡漾已过君山东。

山城苍苍夜寂寂,水月逶迤绕城白。

荡桨巴童歌竹枝,连樯估客吹羌笛。

势高夜久阴力全,金气肃肃开星躔。

浮云野马归四裔,遥望星斗当中天。

天鸡相呼曙霞出,敛影含光让朝日。

日出喧喧人不闲,夜来清景非人间。

诗人笔下,这秋月是自湖心涌出,在月光的照映下,万顷层波皆如销熔的黄金,四下里波光粼粼,闪烁不定。随着一轮朗月缓缓升起,万顷洞庭也成了一面泛着冷冽光色的明镜。月上中天之时,水天之间唯见一色空明。跟着诗人的笔触,我们可以看到月色在鼓角中不断轻漾,把这山城的苍然夜色照得莹白一片,也把这漫天星斗照得格外分明,这样的夜空,就如诗人所咏叹的,的确是“夜来清景非人间”。这样的洞庭,就像刘禹锡在《望洞庭》中所写,是所谓“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澄澈至极,美好至极。

玉涧《洞庭秋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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