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情情做梦都没想到,此生她还有与李明丽再见的一天。
彼时是2022年的盛夏,七月蝉鸣伴随着五点钟的落日,一声聒噪过一声。
林情情下班后从公司出来,迎面撞上一个满面红云,汗如雨下的女人。当她看清对方的脸孔,忍不住愣在了原地。
直到李明丽双目含泪,用颤抖的声线将她拉回了现实:“情情,多年不见,你还好吗?听说你要结婚了,妈妈想来看看你。”
林情情还来不及反应,李明丽就从包里掏出了一份诊断报告。看清上面大大的“乳腺癌”三个字时,林情情的呼吸都变紧了。
李明丽解释道:“前阵子确诊的,医生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情情,你愿意给妈妈一个机会,让我在临走前,弥补对你的亏欠吗?”
林情情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打量面前虽有衰老,但依旧眉目熟悉的女人,终是架不住心中那份对亲情的渴望。
她当即决定带李明丽回自己的公寓,路上却突然接到了林爸打来的电话。
林情情不自觉地皱起眉,明显不愿与他多说。她一心沉浸在与母亲重逢的激动里,丝毫都没注意,李明丽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长大后的林情情,每次回想起小时候,脑海中都充斥着同一幅画面。
桌上放着林爸做的早餐,李明丽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画眼。一家三口吃过早饭后,林爸骑着自行车,先送她上学,再送李明丽上班。狭窄的胡同巷子里,总能听见一家三口的欢笑声。
如果不是林爸的突然背叛,那样的平静美好似乎永远不会被打破。
那一年林情情八岁,林爸和单位一个女同事不清不楚,被李明丽撞破。自此以后,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画上了句号。
李明丽的温婉恬静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怨言与歇斯底里。
林情情时常看见她撕扯着林爸的衬衫,一脸不甘地嘶吼:“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是不是要逼死我才行!”
而林爸只是低着头,双拳紧握,一脸的痛苦与疲惫。
那样撕心裂肺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林情情的爸妈就离婚了。没争取到抚养权的李明丽,自此消失在了林情情的生活里。
很长一段时间,林情情怨恨父亲,是他非要争夺自己的抚养权,才导致自己与妈妈不得不分离。
长大后的林情情更加明白,都是因为林爸伤透了李明丽的心,才让骄傲的李明丽,绝望到一次也不愿意回来看自己。
所以尽管这些年来,林爸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但父女之间始终像隔着一层,日子过得磕磕绊绊。
自从林情情考上大学,除了看望奶奶,她几乎很少回家。毕业后找工作,谈恋爱,结婚,全是她自己一个人说了算。
如今,面对李明丽的突然出现,林情情激动不已。她觉得自己内心缺了一角的地方,终于有机会获得圆满。
李明丽跟着林情情回到家,参观一圈后,她眼神亮晶晶地问:“情情,这房子装修得真好,是你的婚房吗?”
林情情摇了摇头:“我奶奶怕我结婚后受委屈,非要在婚前给我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她赞助我首付,我自己还房贷。”
李明丽眼波流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晚上,她主动下厨。在饭桌上她状似无意地提起林爸,问他这些年有没有想过再找。
林情情无奈地扒了口饭:“小时候我拦着不让他找,现在我长大了,他自己反倒不想找了!”
李明丽笑着,给她碗里添了一筷子白灼虾后,没再说话。
饭后,林情情陪她去出租屋取了行李,母女二人正式开始同一屋檐下的生活。
此后一段时间,林情情每晚下班,都有美味的饭菜在等着她。
像是真心弥补,李明丽顿顿都花样百出。林情情担心她的身体,数次提出不用这么麻烦。但李明丽只是笑着摆摆手,一脸乐在其中的样子。
久违的美好亲情,令林情情内心生出无限渴望。就在她托关系预约了专家诊,想带李明丽重新检查身体时,却遭到了她的拒绝。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妈妈不想再浪费时间,我只想把最后的时光都用来陪着你,替你的人生大事把关。”
李明丽这样说,林情情也没办法,她只有选择尊重她。
令林情情没想到的是,李明丽会在不久后与她未婚夫一家见面时,脱口而出要50万彩礼。当晚那顿饭,被她弄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明丽仍旧说服她:“情情,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不多要一点彩礼,怎么能看出婆家对你是否重视呢?”
林情情不敢苟同,出于对母亲的天然信赖,她没有往别处多想。只认为是李明丽对自己是关心则乱。
但人是很复杂的动物。此前,林情情心目中的母亲,一直是停留在她幼小的、并不成熟的记忆里,被层层美化过的形象。
而今分离十几年,乍然生活在一起,度过了最初的欣喜与美好后,隔阂和分歧不断涌现。
林情情逐渐发现,李明丽身上不容忽视的缺点。比如,她虽然做饭花样百出,但自身从不忌口。林情情劝她,为了身体着想不该这么放纵。李明丽却毫不在乎,用今朝有酒今朝醉堵她的嘴。
有时林情情深夜加班回来,总能听见李明丽猫在房间里,压低嗓子打电话。第二天她一问,李明丽就笑着说自己有说梦话的毛病,肯定是林情情听错了。
时间长了,林情情发觉跟李明丽相处,远不如她想象中美好,甚至总像隔着一层什么。
就在林情情勉力应对的时候,林爸却突然提出,他要从老家过来,到林情情家住一阵子。
林爸是从准亲家打的那通“投诉”电话里才得知,李明丽重回林情情身边,还索要了巨额彩礼。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她继续干涉女儿的婚礼。
林爸在电话里跟准亲家表示,50万彩礼的事不做数,一切按之前他们约定好的当地风俗办理。
李明丽知道后被气得够呛,林爸人还没到,她就嚷嚷着要从林情情家里搬走。
林情情好说歹说,她才同意留下。结果两人一见面,却宛若一对陌生人,数年前的夫妻情分一息不存。
林情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连几天拿加班当借口逃避回家。她躲了一个星期后,突然接到李明丽打来的电话。
对方的语气很急,说她有朋友认识一位名医,能治好她的病,治疗费用要30万。
林情情没那么多钱,一时沉默了几秒,李明丽就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你爸当年做对不起我的事也就算了。如今,你也要学他那样不负责任,眼睁睁看着我病死吗?”
林情情还什么都没说,就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她顶着心里的难受,答应给李明丽凑钱。
可放下电话,她却觉得不对劲起来。李明丽对自己的病一直不太上心,约专家诊她不去检查,怎么会突然对冒出来的什么名医,这样深信不疑呢?
就在林情情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警察却率先找上了她的家门。
办案人员堵在林情情家门口,说李明丽涉嫌参与数起诈骗案。当着林情情和林爸的面,他们就把人拷走了。
父女俩一头雾水,跟随警察回去做笔录,这才知晓李明丽究竟对他们隐瞒了什么。
李明丽在寻找林情情之前,一直跟随其男友在邻市生活。二人没有正经工作,靠坑蒙拐骗过活。
近日,由于被骗的受害者越来越多,作案手法类似,警方通过严密布控,将目标锁定到了李明丽的男友身上。
对方在邻市被捕,很快将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他主动交代自己和李明丽配合,设“杀猪盘”骗人投资,谋取钱财几十余万。
李明丽突然寻找女儿,是因为那男人将骗来的钱拿去赌,输了个精光。为尽快还债,李明丽把心思打在了多年未见的女儿身上。
起初,她想过卖掉女儿的房子,但涉及未还完房贷,不容易操作。随后,她想出索要彩礼的主意,也中途夭折。
直到林爸从老家过来,她担心再拖下去,自己的秘密会暴露,这才有了骗一笔“治疗费”一举脱身的法子。
她没预料到的是,自己的男友会在邻市被抓,还为了减刑那么快把她供出来。
最终,李明丽破罐破摔,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切:她根本没有患乳腺癌,给林情情看的那张诊断报告也是假的。
李明丽担心自己与林爸离婚多年,从未尽过抚养责任,女儿会不认自己。为了顺利与女儿套近乎,博得女儿同情,她才为自己编造了这样一张“投名状”。
得知真相的林情情崩溃不已,她怎么能接受,自己欣喜若狂,以为终于失而复得的母爱,到头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骗局?
看到她一副备受打击,失魂落魄的模样,林爸几经权衡,决定向她吐露出那个他整整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原来,林情情竟不是林爸与李明丽的亲生女儿!
当年他们结婚不久,李明丽被查出先天子宫畸形,无法生育。是林爸力排众议,坚持从福利院抱养了一个孩子回来。
那个被抱回来的孩子,就是林情情。
而李明丽与林爸离婚的真正原因,也从来不是林爸背叛家庭,而是李明丽在外面有了情人。
当时,林爸出于好心,扶一个怀孕的女同事过马路,被李明丽看见后,她故意添油加醋歪曲事实。目的就是为了把脏水泼到林爸头上,好让她自己顺利脱身。
林爸为了让林情情有个圆满的家庭,他愿意委曲求全地原谅李明丽。但李明丽铁了心要跟外面的人走,丝毫不顾及可能会伤及林情情幼小的心灵。
最后林爸实在没办法,只得答应与她离婚。条件是,李明丽永远不能对林情情说出真相。
明明林爸说的每一个字,林情情都能听懂,但它们连在一起,却叫她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缓了好半天,林情情才费力地开口:“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林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女儿从小不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已经很可怜。他怎么忍心,让他的掌上明珠,再一次面对被养母抛弃?
林情情心头一阵灼热,泪水不自觉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林爸抬手将她的眼泪擦干:“傻孩子,爸爸原本想等你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真相。没想到李明丽会再次出现,如果她真心弥补你缺失的母爱,我不插手。但如果她想伤害利用你,爸爸绝对不会允许。”
“当初,是我把你从福利院里抱回来的,我就有责任一辈子照顾好你!不管我们之间有没有那层血缘关系,你永远都是爸爸最亲的女儿。”
林情情如雕塑般静止不动,半晌,她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哇”一声扑到林爸怀里,放声大哭。好像多年来的委屈,都随着她那天的眼泪一并蒸发掉了。
2022年秋,第一片树叶开始变黄时,林情情和未婚夫举行了婚礼。父母席上只坐着林爸一人,但林情情丝毫不再觉得遗憾。
结婚前,奶奶告诉了她,她公寓的首付款其实是林爸出的。当时怕她不接受,才以奶奶的名义给。
奶奶慈爱地抚摸着林情情的头发:“你爸这辈子的心眼啊,都用在你身上了。”
上台致辞时,林情情数度哽咽。她当着台下所有亲朋好友的面,骄傲且一字一顿地说:“我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但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林爸在台下眼眶红了又红。此时此刻,他突然有些感激李明丽,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他和女儿的隔阂,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除。
林情情蜜月结束时,李明丽的判决结果下来。因为她是从犯,又主动配合,最终被判处5年有期徒刑。
2023年秋,林情情顺利产下一个男孩。做了妈妈后她才明白,林爸给予她的爱,是多么伟大和无私。
从产房出来,林情情毫无预兆地想起李明丽。小时候有段时间,林爸做好早餐,李明丽路过桌子,总会拿起一块甜饼干,偷偷塞进她嘴里。母女俩避开林爸,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林情情想,在李明丽短暂的陪伴过自己的岁月里,一定有那么一些时刻,她真的如同一个母亲那样爱着自己。
既然如此,也就够了。她们没有血缘,不再是母女,但终究做不成陌路人。
林情情出了月子后,在老公的陪伴下,去探望了一次李明丽。虽然见面的时间很短,两个人甚至没有什么话说。
从那高墙里出来,林情情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她知道,自己与放在心里整整十余年的“母亲”,从今往后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但她也不会刻意去选择遗忘,是李明丽教会了她,人生磕磕绊绊,不是总有机会获得圆满。
与其执念成疾,不如把心中的缺憾交给岁月。总有一天,那些难以逾越的坎,走着走着就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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