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似,少年游。二十年后,故地重游,时逢乱局,忧国伤时,刘过对今昔自多感慨。然而此时,村巷闲静,秋阳斜照石墙,使人但觉天地悠悠,古往今来,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又到中秋,月亮还是月亮,人世变迁,沧海桑田,终究也还是人世。
仿佛人世的一面镜子,我们照了很久,仍旧对月亮一无所知。
月亮是大家的
《中秋对月》
曹松
无云世界秋三五,
共看蟾盘上海涯。
直到天头天尽处,
不曾私照一人家。
青天有月来几时?李白曾这样把酒问月,那个夜晚,月亮离太白很近,似乎独属于他一人。有趣的是,按《把酒问月》题下原注,李白声称问月本非己意,是朋友贾淳叫他问的,他以戏谑口吻佯嗔:“彼不自问而令予问之”,故有此诗,足见太白风流脱俗,且以谪仙人自居。
苏轼的《水调歌头》,前面几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即从太白问月诗中脱出。因惊叹而问,并不为答,也无需作答。苏轼兼怀弟弟子由,由问月转为抒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最后升华为对天下有情的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白诗中更多时空观照,月亮运行于广阔的空间,存在于亘古的时间,如诗中所写:“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古今变迁,多少朝代悉数湮灭,古人今人若尘埃,若流水,明月还是那轮明月,照过古人,照着今人,还将照着来人。太白与月亲如知音,他的诗却是非个人的,他是替大家写,替整个人类发问。
中秋节,众人共看一轮明月,自然被月亮联系在一起,从而产生更广袤的空间体验,比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一种伟大的存在,使我们暂时超越了有限的自身,感受到天下为家,四海大同。
曹松这首诗,语调明快,无心可猜。前三句平平叙来,末句一转,境界瞬间打开。自古写月亮的诗很多,月亮之美,之永恒,之神秘,本身就是一首写不完的诗,然而,月亮的伟大,更在于“不曾私照一人家”。
不论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不论穷人还是富人,不论种族、语言、文化、信仰,皆被月亮平等普照,皆被无分别地爱着。一切伟大存在,太阳、月亮、土地、河流等等,莫不如是。
我们赏月,赏的是什么?赏圆月的美满,赏皓月清风,赏月饼的味道,赏节日的氛围,或仅仅应个节气,转发几句诗词、一句问候,如此固无不可,然而还可以更超越。
送月九问
《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辛弃疾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
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同写中秋夜月,对比诗与词,即知什么叫“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稼轩此词处处有苏轼《水调歌头》的痕迹,苏词说欢饮达旦,辛词是饮酒将旦,俱赋词以尽兴。苏词以发问开始,写月升月落,重在抒情;辛词则以天问体,单写送月,重在玄思。
且来看稼轩的送月九问: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既是送月,便问月亮要去哪里,可怜即可爱,中秋明月皎洁,清光动人,但月轮悄转,一刻也不停留。悠悠向何处?“月落”是个方便说,我们知道月亮不会落,也无处可落。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第二问是猜测,是想象,王国维先生叹赏稼轩以其直觉,神悟月轮绕地之理,与后来的科学密合。其实早在稼轩之前,上古及魏晋文献已有关于地球自转的记载,只不过并不为大众所了解,例如《文选》注引《河图》曰:“地常动移而人不知,譬如闲舟而行,不觉舟之运也。”
“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莫非漫无边际的天外,宇宙长风浩浩,把月亮吹走,为送中秋?此问缘于直接经验,云影飘移,月亮似在云间穿行,好像被风吹走,但我们已经知道,这并非月亮在移动,移动的是云,是地球和我们。
“飞镜无根谁系?”
李白《古朗月行》写他小时候对月亮的印象:“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白玉盘稍觉死板,瑶台镜却很生动,明月不仅像一面镜子,而且是瑶台仙镜。飞镜典出太白诗,月亮像一面仙镜,飞在青天。稼轩问月亮并没有根系,如何能悬于天空?古人不知道万有引力,不知道星系的离心力和向心力,更不知道地球也是悬浮在空中。
“姮娥不嫁谁留?”
嫦娥的传说,今天想必没人会当真。纵有那样的女子,偷食灵药之后,飞入月宫,也该成仙了,她既决绝奔月,必不再留恋人间,又何来嫁娶这等俗事?这一问且留给稼轩。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月亮从哪里来,古人认为是从海上,“海上生明月”,李白诗也说“但见宵从海上来”,然而到底是不是,欲问无由,无法验证。当今科学告诉人们,月亮并非从海上来,但月亮是怎么来的,乃至月亮究竟是什么,仍没有真正得到解释。月亮悬在夜空,即使悬在城市上空,也依旧是个谜。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此问接着上问,稼轩说,月亮倘若真的经过海底,难道不怕万里长鲸,触破月亮里的玉殿琼楼?这个想象,在当时合情合理,可谓天真有趣。
“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
月亮上有蟾蜍,据说是嫦娥奔月后所化。又传说月亮上有玉兔,为西王母捣不死之药。稼轩质疑月亮若从海底生出来,蟾蜍识水性,堪浴水,玉兔如何能在海中沉浮?
“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如果说一切安然无恙,为何月亮却又渐渐缺损,由圆满变为如钩?古人看见月亮盈缺,但不知为何,我们现在知道,此不过是月球绕地球运行所致。
这首天问,问天而不期作答,因为提问本身即是一种回答。较李白诗和苏轼词,稼轩词更进一步,不叙悲欢离合,不写游子思妇,而直接离开人间,将目光投向浩瀚的宇宙,驰骋想象,一问到底。
八月十六夜月
《十六夜玩月》
杜甫
旧挹金波爽,皆传玉露秋。
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
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
巴童浑不寝,半夜有行舟。
俗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或合于事实,但谁又在乎是不是最圆呢,况且中秋节亦取圆满之意而已。中秋一过,月亮再圆,也没几个人看了。
若说中秋的月亮是大家的,那么十六的月亮,谁看见了,便是谁的,虽然看或不看,月亮都在那里。十六夜看月,玩月,这样的人总有些孤独,比如那年的杜甫。
唐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避乱夔州瀼西,接连三夜,他独自赏月,赋诗抒怀。十六夜,江边风月清爽,玉露汤汤,月光下,关隘山川更显开阔,银河也离人更近,似乎伸手可及。
杜甫对夜晚的空间殊觉惊异,有一种迥然于白昼的陌生感,故每每信笔入诗。例如“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夜静中几乎听得见河汉流水,众星如沸。又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是写实,非夜间在船上亲历,写不出如此切肤的句子。
“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巴童浑不寝,半夜有行舟。”杜甫在水边望月,月光下山川如画,谷口归樵亦如画中人。崇山峻岭,白帝城孤零零,夜里有人吹笛,笛声悠曼,起游子客愁。时近夜半,巴童还没有睡,犹在月下行舟。
如今读这首诗,此情此景,皆成幻境。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场景一旦点化为诗,真与幻已无二无别。
八月十七夜,杜甫又去水边看月,月亮仍然很圆,他说,水边只有他一个人。难道要在江村老此一身?他问月,亦自问。中秋夜,以月为主,赋诗二首,题曰“八月十五夜月”。十六夜尚有好心情,诗题“玩月”。十七夜,月仍圆,已渐远,故曰“对月”,有无可奈何之感。
诗人并未一味哀叹,不论何时,不论何地,生命本真永远清新,他感到万物的美,万物的诗意。“卷帘还照客,倚杖更随人”,月似解意,静静注视着他,依依与他相随。茅斋挨着橘柚,月光下澈,湛湛露斯,晶莹清切,寂寞的夜,也照样是良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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