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轻轻地,轻轻柔柔地
风轻柔地吹来
轻柔地离去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也不想知道
Fernando Pessoa
一个总像秋天的地方
《秋浦歌十七首》其一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
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
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
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
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
秋浦,这个地名给你什么印象?
这是一条河,一个地方,唐代时属池州,今安徽贵池县,曾称秋浦县。李白一生三游秋浦,第二次游历期间,他写下组诗《秋浦歌十七首》,随兴吟咏,兴到笔随。组诗开口即道:“秋浦长似秋”,李白说,秋浦是一种秋天的感觉。
一个地方的命名,若非后来人为取定,往往最能表明那里的原始风貌,以及先民对那里的朴素印象,即使沧海桑田物换星移,那里已迥异于往昔,我们仍能从其仅存的命名中想见它曾经的样子。
贵池县如今已是贵池区,秋浦河还在,但已不是原来的河,除了名字。原来的河,原来的秋浦,风物萧条,石楠丛生,白猿超腾,更有珍禽鸵鸟,田家夜渔,荡歌采菱。李白诗中歌咏的一切,当时的写实,都成了如幻的回忆。
唐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李白离开长安不觉已十年。十年间,他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与杜甫同游梁、宋,又独自北上燕、赵,南下江、淮,往来江东期间,于池州所赋尤多,仅秋浦就赋诗七十余首。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这是秋浦给他的整体印象,一个总像是秋天的地方。秋浦长似秋,也许正因如此,这个地方才被命名为秋浦。只有太白大手笔,才能信口吟出这等天然妙语。
秋浦长年像秋天,因为它的萧条,使人无端哀愁。然而一个地方的风景,正在于其哀愁,因为哀愁,李白在这里写下许多诗。
“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此四句笔力极健,大约就是福楼拜所谓的雄性句子,刚劲有力,清晰而富于内涵。客愁难度,登楼销忧,一望就望向正西,那是长安所在的方向,山长水阔,望是望不见的,长安已远得如在梦里。
往楼下看,但见江流滚滚,“下见江水流”,读到这句,我们可能联想到逝者如斯,花自飘零水自流,滚滚长江东逝水,诸如此类,李白当下想的却是:“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
问江水可还记得我,遥传一掬泪,为我送达扬州,当年在扬州的日子意气风发,天边看绿水,海上见青山。转瞬十几年,就像做了一场梦,得失成败转头空,此时倒不是嗟叹无常,反为看见了自己的清真本相,李白仍是李白,江水仍是江水。
猿啼与白发
《秋浦歌十七首》其二
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
清溪非陇水,翻作断肠流。
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
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
秋浦有很多白猿,李白的《秋浦歌》其五,描画了它们嬉戏的情状:
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
牵引条上儿,饮弄水中月。
众猿在树林间腾跃,似一团团飞雪,白猿母子长臂相牵,垂向水中饮水弄月,后三句,短短十五个字,两幕特写,秋浦白猿的形象,在纸上活灵活现。它们多么快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然而,白猿的叫声却那般凄厉,使人听了简直不乐。古诗文中,长江三峡的猿啼我们都很熟悉,尽管无法亲历,但知其必如嚎泣,游子过客听了不禁沾衣。秋浦最使人愁的就是猿啼,尤其夜里,猿声凄厉,小黄山听了也会白头。
《秋浦歌》其十五: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头发是怎么白的,古人都说是愁白的,李白说得更夸张,白发三千丈!怎么可能?他说,缘愁似个长,都是因为愁,愁长发亦长,愁可以让白发长三千丈。这句夸张得很美,很超现实。有人批曰,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焉知诗本来就不讲理,讲理还写什么诗呢。
人不是慢慢变老,人是一下子变老的,或者说,人是忽然发现自己变老了。李白对此深有体会,他在诗中屡屡惊叹,比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又如:“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何处”问得好,倏然对镜,睹此皤然,故有此一惊。
诗用倒装句法,突起婉接,效果在于逆成,若用正叙,先写对镜,再写白发,则平淡无味。清代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于此诗评曰:“起句怪甚,得下文一解,字字皆成妙义,洵非老手不能。寻章摘句之士,安可以语此?”
何处得秋霜?《秋浦歌》其四曰:“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一朝,飒,催,皆极言头白之快,来时两鬓青丝,忽然之间,就衰飒变白。一夜白头,这样的事不是没有,比如伍子胥过不去昭关,有性命之忧,一夜之间急白了头。李白在秋浦只是闲游,五十岁过了,仕途无望,老是老了,但怎会忽然就白头?他自己想想,是被猿声催的,“长短尽成丝”,悲凉意味,当于文字外求之。
猿啼凄厉,使得清溪也变了,像陇头流水,鸣声呜咽,叫人思乡断肠。清溪白日明静如镜,李白《清溪行》专咏此水:“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暮色猿啼,清溪水声亦带愁情,使人蓦地思乡,未必是地理和族群意义上的故乡,更是灵魂意义上的归宿,人在大地上的乡愁。“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李白这次来秋浦,前后约半年以上,在这里并无正事,不过是游历山水,与当地朋友饮宴赋诗,如果真想回去,随时就可以回去,但是他没有,后来也一直没有。欲去不得去,不是不得去,是没有地方可去。
鸵鸟与渔家
《秋浦歌十七首》其三
秋浦锦驼鸟,人间天上稀。
山鸡羞渌水,不敢照毛衣。
秋浦歌十七首,以言愁为主,另有几首纯咏风物,鲜活有趣。比如这首,写秋浦的一种鸵鸟,毛色华丽,故称锦鸵鸟。
据史书记载,两汉时期,鸵鸟自西亚及以西地区进献入中国,时称“大鸟”“大雀”“大马爵”。隋唐时,又有从中亚入贡的鸵鸟,例如公元620年,唐高祖武德三年,西突厥使臣向唐贡献一只“条支巨鸟”,三十年后,吐火罗国又向唐献大鸟,《通典·吐火罗国条》 曰:“高宗永徽初,遣使献大鸟,高七尺,其色玄,足如驼,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瞰铁。夷俗谓为驼鸟。”
鸵鸟在唐代属异域珍禽,十分罕见,李白在秋浦见到锦鸵鸟,非常惊奇,以至忘了言语,喃喃嗟叹:人间天上稀!且以山鸡对比,山鸡即雉,古代诗文中常见的野禽,羽色妍丽华美,雄雉尤美,眼皮鲜红,浑身墨绿或金铜色毛羽,光泽辉耀。李白说,见到锦鸵鸟,山鸡都羞愧得不敢对着绿水照自身的毛衣了。
再看秋浦人家: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六
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
妻子张白鹇,结罝映深竹。
这是一幅渔家生活速写,田舍翁白日种田,夜里打鱼,露宿水中,其妻则在竹林深处张网捕鸟。这幅生活画面,从诗句语调可以感知,渔家生活忙碌却自足平和,夫妇二人各有分工,与自然环境默契相融。
作为旁观者,李白看渔家夫妇的眼光是欣赏,他们就如同秋浦的水和竹,生活在这里,无欲无求,对于他们,天下世界若存若亡。这种原生态的、简朴的生活,让我们回忆起人类在大地上古早的模样,同时也清晰地看到我们已离开了多远,以及我们无法停止的漂泊。
这也许就是李白写下这首诗的深层潜意识,他一定从秋浦田舍翁夫妇的安定从容,看到了自身的漂泊动荡,更要紧的是,他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渔家生活平和,没有空虚,没有妄想,自给自足,似乎生死亦置之度外,自然而然。这样活着就够了吗?不,对于李白,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那不是自觉的选择,他要选择他想要的生活,远方有呼唤他的声音,像某种使命,但他听不清,他的脚步是漫漫黑夜。
唐诗中有很多田园诗,清新自然,仅仅旁观田家生活,我们的心就会变得简单。李白极少写这类诗,秋浦歌中有几首,似与王维的辋川诗同调。当然,李白与王维完全不同,王维写的是他自己的当下,活在那个当下,他是自觉的存在,而李白是个局外人,他四处游历,不知究竟在寻找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但他不知道他的诗才有什么用。
确切而言,李白寻找的东西比如功名,并不是他来人间的使命,他对这一点始终没有看清,这是他失落的根本,也是他真正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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