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

作者：枫林主人

《红楼梦》里，有一节写黛玉和湘云闹别扭，宝玉不免从中周旋，谁知那两个都不领情，倒派了他一身不是。加上近日所读《南华经》和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戏文，宝玉对了情境，便认真哭了一回。所谓至悲无泪，大悲心死，宝玉这会儿的哭，正在欢悲之河界，可算得上标准的好哭。

欲使泪，先予欢。能让一个人哭出来，并不容易，此间必有要紧的东西遭了毁坏，才会令他一时架不住，现出原形。素日为人，无非寝食养命，遇到大事小情，说笑着就办了，并不会入心。凡入心者，必是日夜所慕，平生所追，离了虽也能活，只是活得毫没滋味。一时有幸得了，便见他眉眼生辉，藏都藏不住。要想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心头所爱，当使他得而后失。若哭，即真，不哭，则假。

晋人石崇有爱姬，唤绿珠，善笛。孙秀派人向他索要，石崇不与，卒为所害。临别，石崇对绿珠说，我因你而得罪。绿珠听罢，坠楼而死。以性命证情，固见其真，若非绿珠，石崇不死，换句话说，若非坠楼之绿珠，季伦何值一死。只是这样的手笔，太巧，也太吓人，若有一点办法，宁不如同世对哭。即便是哭，这世上能值能得的又有几人？

幼时相戏，两人瞪眼而视，谁先笑，谁便输。几十年后，青梅竹马不再，积尘数尺的心，早已形同沙漠，此时非但没有笑，连哭也不会了。世人原本以哭为不祥，故对此不甚追捧，朝暮所思的唯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是，他只知笑由心生，却不懂泪乃情造，任无情的人再能笑，亦不能掩面装哭，即碰巧装得出来，他心里也要自愧。

人到动情处，草木亦哀，根本不用虚赖它物，便早已泪落如线，一流似泉。凭你什么情关，恨关，年久失修也罢，沟渠塞滞也罢，待泪之所及，无不冲沙带石，泥浪俱下。哭过之后，不止心明眼亮，就连往常压在心头的东西，亦能化为乌有。笑可以白给，泪不会白流，放情一哭，便使万千事有了定论，从此是走是留，是爱是恨，全凭你，但凭你。

如今再来说回红楼，一日因贾母见元春进了灯谜，自己亦设围屏灯于堂上，携举家大小猜谜为乐。酒过三巡，贾母便撵贾政回去歇息，以免宝玉他们不自在。贾政只好陪笑道，老太太何疼孙儿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读至此处，为人子者当有一哭，原来沙尘万丈之中，自认为皮糙肉厚的人，亦能心守清泉，偶发至情。只是这种笑里哭，已深得三昧，此中的一点灵犀，又被多少人草草忽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