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北京,就会让人想起她的暮鼓晨钟。
晨钟催着人睁开惺忪的双眼,去迎接洒满大街小巷的晨光。打开的城门,就像晨起的人张开大嘴打出的一个悠长的哈欠。早点摊上蒸汽弥漫,一碗豆汁儿入喉,提振了一天的精气神。笼中鸟儿的啁啾,是北京人一早最舒坦的乐音,踱进大街小巷的脚步,踩响了一整天的鼓点儿。
傍晚,斜阳夕照,城门也在长吁中缓慢关闭,犹如一个人合上眼帘,但灯火明媚,饭馆里的酒酣耳热,炉灶火光蒸腾,夜市里别有一番喧嚣,深夜胡同中的打更声咚咚响起,夜宵小贩那一声悠长的叫卖,乘着夜气送入一笼清梦。
北京,又在沉沉夜梦中等待着新一天的早晚。
当长庚星落上东华门城楼,一座城市的活魂才刚刚被唤醒。
你眼前的,是黄昏中六百年宫殿渐浓的剪影。王公大臣的车轿曾从这座城楼下战兢而入,又悻悻而出,天仗禁卫正在收卷疲倦的旌旗,交割风蚀的兵甲。
你转过身,三阵低沉的鼓响,由近及远,电灯渐次点亮,照出一条现代街市的笔直轮廓。满城的三尺黄尘尚未安歇,正在灯光下为旅人变幻时空。了却白日差使的人们,从各式中西建筑间的阴翳里闪现,朝着灯光,去寻街市另一头的喧声与弦歌了。
一个影子从你身边一晃,转角驶入灯光,一顶轿子,一台黄包车,或是一辆轿车?你瞥见乘客的半张脸, 却分辨不出它的主人属于谁,属于哪个时代—— 一位大家闺秀,还是一位饱学鸿儒?一名异国商旅,或一位落魄文人?但你们有着相同的目的地。
欢迎来到北京的夜。
皇城摩登
你追随那顶轿子,辞别东华门,沿大街向东径出东安门。左右胡同间钻出昔日府院杂役与堕马的贵胄,鲜衣怒马的新式大学生自北而来,高鼻深目的洋装绅士从南汇入。你见街道两旁的摊铺店肆越长越宽,一线灯光终于化为广厦通衢。你正站在摩登的十字路口——东安市场,北京第一所官督商办的综合性定期市场。
此时若乘上热气球升至半空鸟瞰,一百年前的北京核心城区的灯火与今日并无二致。光点最繁密之处,依然是这皇城根儿、使馆区两者延伸相交的街市——王府井大街。西通宫殿,南邻东交民巷使馆区与海关总税务司署,东望外务部、协和医院、政要官邸,北越隆福寺、圣若瑟堂与北京大学三校区,指向“北洋心脏”陆军部和海军部。
享受夜晚曾是统治者的特权。暗夜民户中的烛影火光,总令朝廷疑心又是歹人的作乱密谋。《大清律》曾规定一更三点开始宵禁,违者杖责五十。直至十九世纪末,东交民巷先后亮起电灯,朝廷亦步亦趋,首先点亮御花园仪鸾殿。电线从宫廷,王府,使馆,机关,渐次惠及民间。1906年,几位实业家奏请创办“京师华商电灯股份公司”,为内城商户和繁华商业街铺展电灯。正如电灯所昭示的,禁令阻挡不了流通和消费的渴望,对夜晚的统治权从皇宫大内转移到摩登商街。
东安市场曾是八旗神机营的操练场,同王府井大街周围的王府、贝子府、公主府一样,推位让国,建起二层楼房,租予商户日夜营业,至晚间尤为红火。四方游客初到北京莫不慕名而来,“必以市场巡礼为必要之游程”。
德国记者恩斯特·柯德士1936年走进东安市场,顿感目眩神迷:
“人们弯来拐去地灵活穿行在胡同、小巷里,走过一个个摊点和行驶着的售货手推车,经过一个个小广场和角落。到处都能买到极便宜的商品:帽子、裤衩、刀剑、炒菜的铜锅、镀金发卡、丝绸、锦缎、棉布手帕、气球、腌制的海产品、煮熟了的小猪仔、棍子上穿起来的糖葫芦、布丁甜食、孩子和妇女都爱吃的棉花糖、香烟以及其他的香烟制品、咖啡,还有活鸡、油炸鸡、豆浆、种类繁多漂亮极了的鲜花和金鱼、鳗鲡,还有鲜活的农产品、水产品,也有直接可以食用的各类食品。集市上还有表现血腥战场的油画印刷品、文具、古典艺术绘画作品、各种用途的瓷器、古董……简言之,应有尽有,所有人们能够想到的东西。这里所有的商品都可以议价,砍价的幅度令人吃惊!”
他徒劳地枚举品类之盛,几近语无伦次。从列举商品的顺序来看,他依次经过服装区、日用品区、零食摊,最后抵达文玩书市,尚未来得及登上戏楼、茶园和球社。原本期待着一个欧式商场,却意外闯入一幅时代风情画。
这是多么奇怪的画作:绢本设色的宣纸抹上了西洋油彩,青花釉质的瓷器里行着火轮船,漆木雕花的窗棂里摆着咖啡和香烟,熟练操作铝制机器的摊主喊着京腔吆喝,乡土瓜果上反射出电气灯的珠光……数百年的时空被压缩在一种透视法中。欧洲的访客,方才挤进人墙欣赏“东方”风情,转而发现来自老家的品牌货被“腰斩”砍价,回过神来,又凭职业本能捕捉到风光之下的社会现实:
“东安市场就是大中国的缩影。富裕与贫穷、华贵与悲惨,都集中、拥挤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某一个角落,在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可怜地乞求路人的一点点微薄施舍的同时,你就能看见旁边站着一位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的贵妇人正在花数百元购买一枚镶嵌着宝石的真金胸针。”
这里既非十里洋场,也非庙会赶集,抑或两者皆是。身居古城,可以遛弯逛集之心态,饱览有如上海外滩与香港九龙一般的“西洋景”,又可尽情砍价不失乡土本色。摩登青年来寻“洋气”的玩意儿与书刊,“密斯”们四季穿着隐露肌肤的夏衣,就连道学家也不免要品评一下满街翻飞的“白胳膊”。
“时断时续的游女,都在薄的衣上加着短的毛线外衣,秋是显明地证明着是深沉的……转入了另外的一条场面时,迎面荡来几个全是娇媚的笑靥,浓馥的香气,洁丽平整的服饰的波纹,夏季的汗臭和初春的情热都早成为过时的货色了。”
“浮薄少年,涉足其中,可以流连竟日,因为猎艳之游,目挑心招,辄复遇之。”
吆喝声里佳人笑,香水扑鼻夹汗臭。在这皇城的东街,旧绅士与新青年,洋人和土著,就这般竟日里两下端详着,不觉已过去百年。今再相逢,只化成一句京腔招呼:
吃了吗您?
君子烧烤
东安门与王府井有北京最精致的饭店酒楼。文人雅客、部会要员宴请聚餐,首选东安门的东兴楼。厨房临街,木栅为窗,用料火候被食客看得分明,人道是御膳房的手艺。二三十年代,乃山东菜在京城的黄金年代。“客人一掀布帘进去,柜台前面一排人,大掌柜的,二掌柜的,执事先生,一齐点头哈腰‘二爷您来啦’,‘三爷您来啦!’山东人就是不喊人做大爷,大概是因为武大郎才是大爷之故。”
因北大与东安市场实在太近,《新青年》、语丝社同人的聚餐常在东兴楼。新文化运动前后,鲁迅与胡适下班后同游东安市场,旋即会饮于东兴楼。
“夜胡适之招饮于东兴楼,同座十人。”“午后胡适之至部,晚同至东安市场一行,又往东兴楼应郁达夫招饮,酒半即归。”
梁实秋自幼便在东兴楼吃席,回忆起当家好菜“芙蓉鸡片”:“取鸡胸肉,细切细斩,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搅和之,搅到融和成为一体,略无渣滓,入温油锅中摊成一片片状。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 林语堂的形容略微夸张:“吃了东兴楼的芙蓉鸡片,你会觉得这只鸡没有白死。”
东兴楼一桌酒席十六元,相当于小学教员的半个月工资。寻常游客可还是首选东安市场北门外的东来顺。楼高三层,呼朋唤友时可上楼就座雅座单间,涮羊肉、煨羊肉、爆羊肉、酱腱子、它似蜜,大快朵颐。若一人前来,也不必登楼,可就一楼或马路对面的平民部觅食。
学生时代的张中行是东来顺的常客:“衣袋里只剩两角钱,那也可以走进去,吃二十个饺子,喝一碗粥,总共九分钱,大大方方给一角,听一声 ‘谢’,走出,到丹桂商场,选一角钱的旧书一本,高高兴兴地走回学校。”
若要更加豪爽快意的吃法,就要离开东安市场的摩登,到南城的烟火深处去寻。宣武门烤肉宛彼时远近驰名。靠近国会街,不用刻意寻找,循着夕阳西风中的松柴肉香,听从自己的肉食天性,远远地便被勾了去。
据众多民国食客的描述,肉铺下午三点起营业,共有三进,最外面是竹篾搭成的凉棚,一张台子占住街角,最里面是喝茶食粥的雅座,二进是铺主切肉的柜台和烧烤庭院。张中行形容“切肉的是个五十上下的大汉,想来就是铺主宛某了。他相当胖,浑身只穿一条单裤,最高处在肚脐下一寸许。……妙在算账的时候,他的刀不停,仍在切。”牛皮纸一样薄、巴掌一般大的牛羊肉,用碟儿盛着,放在柜台或弹板上。庭院并排两个烤肉炉,圆似磨盘,上面扣着中央高四周低的铁炙子。炙子由并排的宽三四分的铁片组成,透过缝隙,看见下面烧着大块的松木柴火,铁片上牛肉的油汁正在融化。
“这里炉子四周,围了四条矮板凳,可不是坐着的,你要是坐着,是上洋车坐车踏板……你走过去,可以将长袍儿大襟一撩,把右脚踏在凳子上。伙计自会把肉送来,放在炉子木架上。另外是一碟葱白,一碗料酒酱油的掺合物。木架上有竹竿作的长棍子,长约一尺五六。你夹起碟子里的肉,向酱油料酒里面一和弄,立刻送到铁甑的火焰上去烤烙。”
这种今日称为金鸡独立的“武吃”把式,才是炙子烤肉的经典吃法。至于北京人习惯哪只脚踏上板凳,张恨水说是右脚,张中行说是左脚。考虑到张中行先生乃左撇子,似乎标准吃法应是踏上夹肉一侧的腿,长棍子翻烤颇费力,可以手肘抵住膝盖。因为炙子颇高,围炉人多,每人站得一角,颇为方便。陌路同好,甚至可拼炉同烤。
“大家全是过路人,谁也不认识谁。可是各人在甑上占一块小地盘烤肉,有个默契的君子协定,互不侵犯。各烤各的,各吃各的。偶然交上一句话:‘味儿不坏!’于是作个会心的微笑。”
不唯李逵做派的豪爽汉子,女客亦喜欢烤肉,但必是坐在雅间长凳,就小炉文火,将狐皮大衣之类交由堂倌存放室外,以免烟熏。海达·莫理循回忆在烤肉宛的经历,回避了单腿烤肉的细节,却记得掌柜报账时坦坦荡荡:
“饭店并不用账单,当你吃完饭后,掌柜的大声报出账单——多少盘牛肉、多少个烧饼、多少斤白酒——通过这种方式,饭店里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你已经吃得很好,他们也感到高兴。当你付钱的时候,所付小费的数目也被大声报出。”
毕竟“十几条大汉在熊熊烈火周围,一面烤肉,一面烤人”,吃惯精细的梁实秋先生颇觉难堪,更推荐正阳楼的八仙桌小炙子烤肉,那里地方文静,女客更多。尤其秋日,烤肉之前先用天津的螃蟹,烤肉后用芝麻烧饼和汆大甲,但这就不是雅俗共赏了了。
时人多谓炙子烤肉乃满蒙游牧遗风。独汪曾祺先生不以为然,走遍内蒙古与西北回民区,牛羊肉吃法不过是白煮的手把肉与烤串,并无切片炙烤之习俗。就连“烤”字也只是近代发明,如齐白石在烤肉宛匾额上的注脚:“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炙子烤肉,与其说落地生根,更似土生土长,是这民族荟萃、新旧杂陈的北京城的又一杰出代表。
“大火烤着,外面的衣裳穿不住,大都脱得只穿一件衬衫。足蹬长凳,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地吃肉,一边喝白酒,很有点剽悍豪霸之气。满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这气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
夜间围立小炉,任酒肉入豪肠,向食客倾诉白日里的委屈,家庭生活的失意。在这原始的一吞一吐,困乏的身心重新又生长回来,又能迎接新一天的摔打了。即便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流水天街
至此,你也只看见北京夜市的零星火光罢了。
《午夜北平》的作者保罗·法兰奇用“金丝鸟笼”来形容洋人居住的东交民巷。而东兴楼、正阳楼上的先生太太们,关心食物肉质,远胜过关心引车卖浆者的生计。对于悬浮的琼楼来说,正阳门外是无尽的蛮荒暗夜,污水横流,猛兽遍地。但四方佳肴总会从暗夜之中变戏法般出现,源源不断地送上餐桌。
出正阳门,沿今日中轴线南段前行,直至天坛和永定门车站前。这里确曾有明沟排泄秽物,炉灰填塞洼地,暴土永远飞扬着,尤其在人群拥挤时,虽然偶尔会稍为灭迹,然而也只是在黄昏的一刹那。这里有个不合时宜的地名,天桥,天子之城的入口。
自清廷禁汉人入城,人们便在三座南城门外,聚市为坊,搭建起一座平民新城。填鸭、牛羊在通州喂肥,由通惠河水路运达南城菜市,天津、汉口来的铁路旅客在永定门下车集散。这里日夜输送着伟大皇城的养料,也吞纳着新城市难容的秽物。
“高低不平的土道旁,连绵地都是地摊,穿的、用的,甚至于旧书和古董,色色都有。我跟着蚂蚁似的群众在这土道上挤向前去;前面密密层层排着小店铺,露天的小食摊,茶店,小戏馆,芦席棚,木架,和医卜星相的小摊,胡琴、锣鼓、歌唱、吆喝的声音,在我耳鼓上交响着。”
麻木、焦虑,却又拼命向上生长,是天桥的普遍面相。1935年北平《市政评论》发表的《天桥素描》称:“有的是因了家庭破产,而失了学的流浪青年,有的是因为受不了官家的横征暴敛,纳不起苛捐杂税,缴不起租价,被生活迫害着不得不放下锄头,打穷乡僻野里,跑到繁华的都市来找活做,而又失望的庄稼人。有的是曾在没落途中用过死劲,还有那些逃灾逃难,无家可归,已沦落成叫花子的男人女人,更有不少的受了掌柜的嘱咐,出来取送货物,而偷着来玩会的小伙们……有许多摆摊的,一见到警察的影子,便眼疾手快,溜之大吉,当然啰,这么着,便可免掏两大枚的摊捐啊。”
没人能阻挡讨生活的人群落脚城南,正如无法阻挡流水汇入沟渠。清廷曾在每个胡同口竖起宵禁的大栅栏,庚子之火焚毁前门和四千家店铺,国民政府将政府机关南迁,并查禁夜市长达八年,但夜市依然红火。只因官府的大人们也要依赖贩夫走卒呢,于是市政当局方知因势利导,削平土地,铺筑马路,开通电车,栽植藕荷。
魏元旷《都门怀旧记》道:“自正阳门前至天桥,马路宽十余丈,平坦如砥,车马驰骤,狂疾若风雨。入夜,两旁灯火,密如繁星……外城青云阁、劝业场,皆罗列百货,间以球场饮憩之室,男女履舄,终日恒满。”棚户区天桥终于被接纳为商圈之一。
钱歌川1934年曾游天桥,感慨:“惯在北平王府井大街或东交民巷一带走动的人,他们是不会知道人间有地狱的。一朝走到天桥,也许他们要惊讶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殊不知那正是我们这世界的基础,我们这个人间组织的最大的成分呢。”
这里有穷人演给穷人的戏剧,极荤极辣,又痛彻骨髓。“太阳不分贫富地普照着他们,使他们在日中不至受凛。”白日袒胸露背,夜间结幕而居,最多到徒有四壁的“鸡毛店”投宿。一日吆喝换得一个大饼一碗稀粥便足以果腹。只靠一句“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的开场白,就又能无休无止地变出戏法来。
看客也是同一般人,看看杂耍,听听玩艺,乃至一窥西洋镜里的香艳照片,精神上都似得了无限的慰藉,忘却了终日的疲劳。如逃到天桥的骆驼祥子,城市弃儿们惟在看戏中有了一点当家做主的感觉。一旦他们可以消费和品评,他们就在这城市中也有自己的部落,自己的归属,自己的偶像了。
在这混沌而热烈的夜市中,走出了梅兰芳、马连良、马三立……如今你也在路西随意转入一家戏园。来的都是座儿,园主敞开大门,把炉火烧旺,融化了你肩头的雪。你望着台上戏里春秋出神。夜市究竟是如何消化了世道疮痍与人间凉薄,却生产出了殿堂级的艺术的呢?恐怕这是世上最奥妙难解的戏法了。
这时一块热毛巾擦着你额发飞过。无论擦脸的,还是扔毛巾的,都对你嬉笑致意:别担心,这里乱中有序。你也要了一条,捂上脸颊的温热,让你血脉贲张。
夜还长着呢。
鬼市门开
由天桥回城的路有三条:径直走正阳门,过东小市、花市大街回到崇文门和王府井,或穿过琉璃厂、西小市回宣武门。
小市俗谓“鬼市”,指其宵集昼散,便于灯火阑珊处发不义之财,货未必真而价必不实。上至商彝周鼎、汉镜唐琴,下至破衣烂衫、碎铜烂铁。传说中,王羲之的《此事帖》真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残稿、《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画,都曾出现在鬼市中。
夜游者提着马灯趋之若鹜,不求撞见传说中的皇宫秘宝,仅秉着访古嗜好,廉价打捞些前朝碎影,已自得其乐。兴之所至,收入袖中,匦藏经年,示于众人,又是不辨真伪。自云旧时风物,萧条异代,幸甚有此物,可令世人再遇往逝魂灵。
至此,你已见北京的夜完成它全部的工作:它重组了权力空间,填补了身体气血,升华了情感悲欣,最后回收了文化记忆。经过一夜新陈代谢,物件、人世、王朝都可以开启新的轮回了。
返程路上你可能赶上七月十五盂兰会。“绕城秋水河灯满,今夜中元似上元”。孩童不解鬼门开,荷花丛里放河灯。河灯乘着秋水,自什刹海漂进御河,漂出水关,沿着护城河,漂过狐狸塔,一路繁星地漂向东方发白的天空去了。
刹那间一切消失不见。哪里有什么御河水关?那里已是通衢大道。天桥摊幕处盖起艺术大楼,烟熏火燎的烤肉铺改做电炉明堂,东安市场还在,橱窗摆出国际潮牌与电子产品。只有六百年的宫殿如故,再次开启白日的主宰。
你方才想起你追逐了一夜的轿车和乘客,似乎载着北京城所有的神秘,与夜色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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