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诗人韩仕梅:在暮年的拐角,看见金黄

乡村诗人韩仕梅:在暮年的拐角,看见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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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初的南阳,正值农忙,家家户户忙着收割地里的花生、玉米、芝麻。秋收时节,韩仕梅用尽半生时光酝酿的诗歌终于印刷成册,迎来出版。

韩仕梅家的房子如同村庄上大多数路边的房子一样,并没有什么起眼的地方。在儿子记忆里,母亲熟知地里每一种作物的耕作方法,能做出一桌子的拿手好菜,或许她会和大多数父老乡亲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

但这些年,事情似乎变得不可思议。这位脚踏黄土背朝青天在田间劳作、如壮汉般在工地抬钢筋的母亲,在知命之年,走上联合国大楼会议室,对家庭暴力说不。她用诗歌“对抗”命运,于暮年的拐角,看见金黄。

正如韩仕梅在诗歌《一粒尘埃》中感慨:

“十分清醒

自己卑微得犹如尘世里的一粒尘埃

当我起舞时

也会卷来一阵狂风”

“海浪将我拥起”

9月8日晚,韩仕梅再次踏上前往北京的列车。这是她第四次去北京了,此次北京之行的主要任务是前往北京图书大厦参加她第一本诗集的签售会。发表诗集,对于在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薛岗村生活了半辈子的韩仕梅来说,是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韩仕梅首次出版的书籍

韩仕梅的“初创作”始于社交平台。2020年4月,韩仕梅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写诗。“一开始就是在那上边写着玩,后来写的多了,慢慢开始有媒体联系我、采访我。”2021年,北京一家图书发行公司的编辑联系到她,表示希望为她出一本诗集。

“我那就是写着玩玩呢,写得也不好,连诗歌基本的韵律格律都不知道,咋可能出版呢”,回忆起刚接到消息时的情景,韩仕梅坦言。后来,在接连接了几家发行公司的电话后,出版诗集的念头开始在韩仕梅的心里萌发。

2023年2月,出版诗集的事情又往前推进了一步。“第一次联系我的编辑让我整理我的诗,准备出诗集,我就让侄子帮忙,大概整理了300多首,最后经过筛选,选取了158首入书。”

9月份初,韩仕梅练习签名

收到图书公司合同的时候,韩仕梅正在离家不远的工厂食堂做饭。她手里择着菜,眼泪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掉,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情绪似乎在那一刻倾泻而出。“我哭了半天,这么多年的委屈与心酸一下子涌了出来。”再次回忆,韩仕梅依然红了眼眶。

韩仕梅的诗集名叫《海浪将我拥起》,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缘起于她创作的一首诗。那首诗写于她的人生低谷,彼时儿子婚姻失败,韩仕梅想到自己的婚姻也已残破不堪,不由感慨万千,悲伤的情绪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几近窒息。但至暗时刻,诗歌像一束光,照进了她的生活,给了她继续前行的希望。

“我已不再沉睡

海浪已将我拥起

我奋力走出雾霾

看到清晨的暖阳

那里不再有黑暗

只有万道光芒

我看到了黎明

看到了希望”

包办婚姻的“枷锁”

和韩仕梅交谈时,她率真直爽,为人热情,聊到开心处,嘴角总是向上扬起,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她用空心菜来形容自己的性格,解释这些年自己能挺过来的原因,“难过的事来了,就从另一头出去了。”

韩仕梅家的房子

回望前半生,她用苦字来形容。辍学是韩仕梅一生最大的遗憾,包办婚姻是她的“枷锁”。

初中二年级上了一学期,韩仕梅家里没有钱给她交学费。那时候,每次考试她都在班级排前三,每次考试她也都能拿奖。家境贫寒,开裂的土坯房没有地方张贴奖状,韩仕梅就把奖状放在被褥下面压着。

辍学后,韩仕梅的日子似乎失去了方向。农忙时,锄地、收庄稼、织毛衣、纳鞋垫……她日复一日地盯着日头下山。到了冬天,她反复读着母亲弄来的一箱子书,《红楼梦》《西游记》《追风剑》等小说。听说哪里放电影了,母亲便一手搂一个孩子,抱着他们去看电影。

韩仕梅评价母亲称,哪都好,就是包办了婚姻。母亲去世多年后,韩仕梅跪在她的坟前,仍埋怨着母亲不该包办婚姻,让她嫁给了性格“疙瘩”的王中明。

婚后,为了还清债务、供养孩子读书、照顾老人,韩仕梅一边拼命赚钱,一边还要照顾孩子,在地边铺上一块布,忙着养牛、养猪、种地、搬砖、抬钢筋等各种杂活。那段时间,她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去读书学习。

“他们都说我不像个女人,比老爷们儿干活还厉害。”凭借这股拼劲儿,韩仕梅两年就连本带利将债务还清,而丈夫王中明则深陷赌瘾,时常半夜输钱而归。直到2007年,家中的孩子去县城上学,拿走了一笔钱,王中明才突然感受到压力。“他很抠,看到娃们上学花那么多钱,他心疼了,也不去赌了,开始在厂里上班。”

“和树生活”

韩仕梅以前经常给身边的朋友写顺口溜,那时她并不懂如何遣词造句。和她在工厂里一起做饭的老冯嫂子,喜欢唱跳,她念道“貌美如花,看像十八,吟歌跳舞,走回娘家”;晚上,她有了心事,念道“搬椅门前坐,仰望天上星,时时流星过,满天亮晶晶”。对她而言,高兴时,编一个顺口溜,活跃气氛;难过时,排解心中苦闷。

2020年4月,听说刷视频能赚取红包,儿子就给王中明和韩仕梅下载了快手。王中明迷上了在快手上的戏曲,韩仕梅则迷上了诗歌,她看到网友写的诗词,第一次上传了依照她生活体会写的诗: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伤透了心房,是谁总把事来扛。

放在抽屉里的感谢信被王中明弄破损,王中明称不是故意

一个短视频平台改变了韩仕梅以往跟人打交道的方式,更多兴趣相投的人通过网络介入她的生活。网友们纷纷在评论区夸赞她写得好,文字功底不错。

可这一切让王中明感到“失控”,二人的争吵竟从那年的9月份闹到了现在。感到不安的王中明会悄悄拔掉家里的网线,偷偷关掉韩仕梅手机的网络,贬低韩仕梅发在网上的自拍,晚上时他甚至不再听戏,瞪着眼睛盯着韩仕梅的手机,不停质疑她手机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扰乱着编写诗句的韩仕梅。儿子都发现了父亲的不对劲,他告诉母亲,“俺爹有危机感了。”

虽然韩仕梅夫妻没有爆发激烈的肢体冲突,在韩仕梅眼中,王中明也还算是个好人,但无休止地故意找茬和争吵令她身心俱疲。一次她看到一个网友穿着粉色裙子,她编起诗来,王中明却故意挑刺。“从晚上开始就嘟囔个不停”。她说自己肚量大,时间久了,也被折磨成了“胀爆的气球”。“那时候我们就经常吵,后来吵着吵着我也没劲了,也没耐心再跟他沟通了。”

写诗走红后,韩仕梅收到了大量网友、记者的信息、采访邀约,王中明每次看到韩仕梅玩手机,都会凑过去紧盯着看。有好几次,他趁韩仕梅不注意,把与她经常联系的人偷偷拉黑。

“无法沟通”是采访中韩仕梅向正观新闻记者描述最多的问题。她说,丈夫就像一块木头疙瘩,一次,韩仕梅将自己创作的诗歌读给王中明听:

“和树生活在一起

不知有多苦

和墙生活在一起

不知有多痛

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

欲哭无泪

欲言无词”

“听不懂。”这是丈夫的回答。

感到无力的时候,韩仕梅选择用诗歌来对抗苦涩的生活。 “以前讲起自己的事,我都会忍不住哭,现在我不仅可以坦然面对,而且脸上多了笑容,写诗让我变得快乐与豁达。”

“诗歌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韩仕梅的诗用浅显易懂的文字,揉碎了过往的磨难,在互联网上,引发了遭受家庭、婚姻情感困扰的女性共鸣。

网友们纷纷私信她哭诉自己的经历,身处婚姻“枷锁”的韩仕梅发现,很多网友的婚姻经历与她类似。一个67岁的大姐,虽然不是包办婚姻,但嫁错了人,丈夫酗酒,不务正业;另一位网友因为嫁给了并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她拼命用劳累来分散自己的难过;一位80后母亲留在农村照顾着3个孩子,丈夫在外打工,一旦发现有人在她的视频下点赞留言,二人便会爆发争吵……

在韩仕梅看来,爱情需要相互理解,了解对方,尊重对方。她劝说她们学会释怀,学会爱自己,“咱们已经到这个年龄了,要学会让自己过得开心快乐,把那些不愉快都忘记吧,一个人心中装太多事会承受不了的。”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年轻女孩找到韩仕梅倾诉,小桃是韩仕梅的粉丝,韩仕梅被媒体报道后,小桃私信韩仕梅说,“看看你写的诗,心情好多了。”

韩仕梅说:“有生之年,如果我能用微薄的力量帮助一个人,把他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也会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我真心希望每个家庭都能过得幸福快乐。”

通过这几年接触网络,韩仕梅见到了太多人痛苦的一面。她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短暂,不能老活在过去,纠结那些不愉快的,要放手追寻自己的梦想。正如她写的诗:

“我已不再沉睡

海浪将我拥起

我奋力走出雾霾

看到清晨的暖阳

那里不再有黑暗

只有万道光芒

我看到了黎明

我看到了希望”

出圈的草根诗人们

曾有网友们在评论圈戏称韩仕梅是第二个余秀华,韩仕梅忙解释道,自己和余秀华差很多,“她是凤凰的话,我就是毛毛虫”。她们有很多不同之处,余秀华的诗歌风格大胆直白,反映了她对生活、爱情和性的渴望和追求。韩仕梅的诗歌则风格朴实、平和、细腻,反映了她对婚姻、家庭和自由的困惑和向往。

但她们二人都有着农村的背景,都经历不幸的婚姻,都用诗歌大声表达着自己的心声。

在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执行会长吴元成看来,两个人的境遇不尽相同,读书的阅历也有差异,所以体现到写作上各有特点。与余秀华相比,韩仕梅的作品少了些尖锐,多了些平和。但她们都善于审美,勤于思考,常有振聋发聩之语,又贴近基层,能引起人们的共鸣。

出圈的草根诗人除了韩仕梅,还有出身贫寒、初中辍学打工的外卖员王计兵,在矿山爆破的工人陈年喜,自小患有脑膜炎的牧羊诗人李松山等。他们那些质朴、写着苦难与真挚情感的诗词让人热泪盈眶。

在吴元成看来,无一例外,他们后天都有大量的高质量的阅读,和长期的写作训练。诗是所有人共同的心灵享受和精神追求,只要具备真善美品质,都会被喜欢。

“命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正因为他们坚持阅读、学习、写作,才有可能取得非凡的成就。”吴元成说,“当然,这不能仅仅从身残志坚来考量,他们一定还有能够与缪斯对话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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