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化守护人丨赵长安:皇家琉璃窑火不熄

北京文化守护人丨赵长安:皇家琉璃窑火不熄

00:00
16:59

北京文化守护人赵长安,1993年投身于琉璃烧造事业,曾先后参与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南京明孝陵、山西五台山等国内诸多历史建筑的修缮和复制工作,还为国外知名琉璃建筑提供设计和安装指导。2011年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琉璃烧制技艺北京市级代表性传承人。2023年被评为第三届“北京大工匠”。

从事琉璃烧制的第三十个年头,赵长安决定做一件大事儿,原样复制故宫太和殿4.3米的“正吻”。在皇家琉璃烧制技艺的传承地,北京市门头沟区琉璃渠村的琉璃窑中,上一次烧制这座正吻,还是清代雍正年间,距今已经三百年,那座正吻,如今正安放在太和殿的屋脊上。

赵长安是国家级非遗琉璃烧制技艺的北京市级传承人,三十年中,曾参与过故宫大修工程的琉璃烧制工作,原样复制过太和殿垂脊上的十个走兽,也为海内外的许多城市烧制过形制不同的“九龙壁”、琉璃牌坊等,比这座“正吻”更大的琉璃制品也制作过。但这一次,和以前烧制琉璃的意义不太一样,琉璃渠村重新燃起了窑火,还要一直把这团“火”传承下去。

从古建到琉璃,一脚踏入传统技艺的世界

生在琉璃之乡,很难不接触到琉璃,赵长安对琉璃最初的印象,来自村里随处可见的琉璃制品,人们用琉璃花坛种花,在院子里摆放琉璃工艺品,孩子们则在五彩斑斓的琉璃中游戏,在游戏中开始认识琉璃,接触琉璃。

门头沟是琉璃之乡,西山丰富的页岩碾成的土,是最适合烧制琉璃的原材料,川流不息的永定河,养育着一代代琉璃之乡的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传承古老的琉璃烧制技艺。

沿永定河一路西行,在进入京西深山之前,距离市中心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琉璃渠村“琉璃之乡”的牌坊格外显眼。整个牌坊都是仿木结构的琉璃制品组成,四根朱漆柱子上,青红色的琉璃构成了牌坊的主体,斗拱飞檐、华表脊兽无一不备。

从这里开始,琉璃的元素便充斥着村庄的每一处。在村口,有一面100米长的琉璃墙壁,墙上镶嵌着和故宫九龙壁同规格的琉璃龙,以及各种各样的琉璃制品。这面墙壁,就是赵长安设计的。

琉璃渠村是北京皇家琉璃的发源地,早在千年之前,这里就开始制作琉璃。1263年,这里有了正式的窑厂,到明清时代,更是皇家琉璃的产地,故宫、天坛、北海公园等各个地方使用的琉璃制品,都是来自这里。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窑厂成为了北京市琉璃制品厂。如今,则被改造成了一家琉璃文创园。

赵长安并不是琉璃渠村人,他出生于附近的另外一个村庄。上世纪八十年代,赵长安27岁时,在一次工厂合并中,沿着儿时的记忆,来到了琉璃渠村的琉璃制品厂,也就是古老的琉璃窑厂。

彼时的赵长安,并不懂得琉璃的真正含义,他到琉璃制品厂,原本的目的是学做古建筑,跟着老师傅学习“吻作”技术。这是琉璃烧制的二十多道工序中的一环,在过去,每个师傅往往只精通其中的一个或者少数几个环节。

从学徒到老师,了解制作琉璃所有工序

7月7日,北京市门头沟区琉璃渠村,文创园里,一间干净整洁的车间中,赵长安正在雕琢一堆小狮子的泥胚。酷暑中,车间的空调散发着凉意,数十块一米多高的泥胚整齐地摆放在车间的地上。

“我刚刚入行的时候,可没有现在的条件,那时候非常艰苦,很多人都走了。”赵长安说,学习古建筑是一件考验耐心、也考验吃苦能力的事情,尤其是琉璃烧制,当时格外艰苦。“比如一个干燥室,主要是让制作好的泥胚干燥,里面有个炕,夏天也烧着,外面三十多摄氏度,屋里五十多摄氏度,那时候连个电扇都没有,人也得被‘烤’着。”

尽管当时的琉璃制品销路很好,但手艺人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说到这儿,赵长安难掩惋惜,“艰苦,待遇也不高,很多有手艺的人都另谋出路了。”

刚刚进入琉璃厂的赵长安,按照原本的计划学习古建,并从事各种仿古工艺品的制作。但没过多久,就因为人才匮乏,调入了专门从事琉璃烧制的技术科,在那之前,技术科只剩下一个人了。

烧制一件琉璃制品,大约有二十多道主要工序,从选料、配料,到制模、制坯,再到干燥,然后还有素烧、上釉、釉烧等,完成了所有工序,检验合格后方能出厂。赵长安学习的吻作技术,是制胚的一个环节。但到了技术科,所有的工作都需要了解。

尽管人员在不断流失,但是当时琉璃制品的市场仍非常火热,从北京到各地,从国内到国外,都有很大需求。

琉璃制品是建筑构件,但和普通构件不同的是,每一个订单,都需要赵长安和同事预先考察,并制定计划,“大多数需要琉璃建材的人并不懂琉璃,所以我们需要先去他们那里,告诉他们用什么样的瓦,用多大的,一共多少块。订好计划,才会回来制作,然后再由我们指导安装。”

从中国到世界,皇家工艺从中国走向全球

赵长安担任技术指导的二十多年中,正好是琉璃市场快速扩大的阶段,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人们对于传统文化、传统建筑的认识越来越深入,相应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让赵长安记忆深刻的,是几座琉璃九龙壁的制作。九龙壁是琉璃烧制技艺的集大成者,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位于北京北海公园的九龙壁。这种大型的琉璃影壁,对琉璃烧制技艺的要求极高,而能够完成九龙壁的烧制,也意味着掌握了大部分琉璃烧制的技艺。

赵长安曾经主持过多个九龙壁的烧制,为北京朝阳区、河北宣化、天津、宁夏等地烧制过不同形式的九龙壁,“因为顾客不同,对九龙壁的需求也不同,因此每个订单,可能都是一个全新的九龙壁。”赵长安说,“比如天津的一个订单,要求把九龙壁的龙脊,换成凤脊,而宁夏的一个订单,则用了很多新的图案。”

除了国内,赵长安他们还为国外许多顾客制作过不同的琉璃建筑,比如芝加哥唐人街的一块九龙壁,这是一件最特殊的订单,“当时这个九龙壁要放在街口,宽度非常有限,如果按照这个宽度做出来,龙身会变得非常细,缺乏了龙的庄严。我们考察时发现,虽然宽度无法扩展,但高度没有限制,于是我们和对方协商,可以把高度加上去,这就要求重新设计和布局龙的形态。最后烧出来,发现效果还是很好的。”

完成了天南海北的订单,赵长安开始掌握越来越多的技术。琉璃烧制的核心技术,主要分为三个大的部分,吻作、窑作、釉作。吻作指的是专业工艺造型师和制模具的匠师,官式琉璃制作有着一套严密的尺寸和比例关系。窑作指的是专业烧窑看火候的窑匠,琉璃烧造分为素烧坯窑与釉烧色窑两步,都需要窑匠依据丰富的经验把控其温度变化,以及与之相对应的烧造时长。釉作则指的是配釉炼铅掌握釉方秘诀的匠人。

虽然不是每个环节都要亲自操作,但作为技术指导人员,赵长安不仅要为客户提供全面的技术服务,也掌握着琉璃烧制每个环节的工作和质量,“哪个环节出问题了,要能够说出来,出的什么问题,怎么解决。”

从窑中到殿宇,琉璃烧制不只是历史记忆

和古建筑构件制作、工艺品制作等不同,琉璃烧制有一整套完整的标准和技艺。每一个环节,都要从头学起,复杂程度,远远超出赵长安入行前的想象。

“以前对琉璃的认识,和大多数人一样,就是琉璃瓦,觉得很简单。”赵长安说,直到入行之后才知道,仅仅琉璃瓦就有很多种,还有各种不同的琉璃构件,“以故宫太和殿为例,太和殿是级别最高的建筑,但用瓦的数量不多,相对比较简单,一共53种,其中脊兽算一种。如果太和殿的11个脊兽单独计算,就是63种。”

之所以熟悉太和殿上的琉璃瓦,是因为在三十年的从业生涯中,赵长安参与了很多次的文物修复工作。琉璃烧制在当今社会,也有许多“刚需”,那就是大量殿宇寺庙中的文物修复都需要传统的技艺来完成。和制作普通的琉璃工艺品不同,文物修复需要严格按照文物的原样,一丝一毫都不能错,甚至一片羽毛都要一模一样,这对烧制琉璃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极为庞大和艰辛的工程。

比如1999年国家博物馆大修,檐头上所有的琉璃构件都需要原样复制。当时琉璃厂技术科只有赵长安和一位同事两个人,他们爬上29米高的脚手架,测量了近百件琉璃构件,画下每一个的具体位置、样式以及连接方式等,回来后放大,最终顺利完成了所有构件的复制工作。“我们两个人,干了好几年。”

而让赵长安记忆最深刻的,无疑是2006年的太和殿大修。当时,太和殿顶的琉璃构件拆卸下来后,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一部分琉璃瓦使用原来的瓦,一部分整体完整但釉面受损的,打掉釉面后重新上釉烧制,还有一部分需要烧制新的琉璃瓦。而新烧的,要和原来的形制完全相同。

“最难的部分是太和殿的脊兽,一般的脊兽是单数,一三五七九,但太和殿上的脊兽是十个,再加一个仙人,一共十一个。”赵长安说,“十一个脊兽,每一个都是国家二级文物,且都要复制。我们每天复制的时候,这些拆下来的脊兽有专门的存放方式和专人保护,我们通过拍照、画样等方式,把样式复制出来,和原来的进行对比,必须是一模一样才能制作。”

这是一次最艰难的经历,也是赵长安琉璃生涯中最珍贵的经验,“脊兽中,最难的是仙人,我们光做模具,就花了两个多月。这座骑凤仙人是明代的形制,工艺更复杂,要求也更高。我们制作的时候,要随时审查构件是否和文物一样,用尺子量每一处的尺寸,比如凤嘴到仙人脸的距离是否一样等,如果不一样,它就不符合文物原本的特征了。”

从辉煌到冷清,琉璃之乡窑火一度曾熄灭

2008年6月,琉璃烧制技艺入选国务院批准原文化部确定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当时,正是故宫古建筑大修的时期,这项2002年启动的工程,历时十八年。而位于门头沟琉璃渠村的琉璃厂,则是故宫古建中,琉璃构件修复的主要承担者。

琉璃渠的琉璃,胎体采用的是门头沟山区的一种特殊的“坩子土”,这是一种煤矿附近特有的黑色页岩粉碎研磨之后的产品,含有铝等金属成分,烧制之后,坯胎会变成白色,是最好的原材料,但也是不可再生的资源。然而随着生态环保理念的普及,绿色发展逐渐成为时代的主题,烟熏火燎的烧制技术、开山采矿的不可持续,让琉璃生产遭遇瓶颈。

2013年,为故宫大修工程烧制完最后一批琉璃后,这座有着七百多年历史的御窑厂停产,窑火熄灭。几年之间,沉寂的窑厂就变得冷清,曾经的员工宿舍,再也没有人的气息,锅炉房变得空荡荡的。琉璃车间外,遗留的坯胎,任凭风雨侵蚀。一排排空窑洞,等不来添柴加火的人,只有厂里的古树依旧绿了又黄,把落叶洒满无人的幽径。

此时的赵长安,曾经走进许多地方的校园、社区,给人们讲述琉璃文化,传授琉璃技艺,可真正愿意学的人并不多。

与此同时,赵长安和很多人,也都在为琉璃烧制技艺的传承和延续奔波。中国文物学会会长、故宫博物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单霁翔也是其中的一位,单霁翔曾表示,窑火熄灭,有一种历史传承中断的感觉,琉璃厂附近黑色的页岩土、优质的煤炭,还有千年传承的技艺,造就了这里优质的琉璃制品,窑火熄灭时,正值故宫养心殿进行研究性保护的时候,如果高品质、传统工艺烧造的琉璃瓦没有了,故宫的修葺质量就很难保障。

2019年,转机出现了,北京制定三条文化带建设规划,其中一条为西山永定河文化带,而琉璃渠村的琉璃窑厂,恰恰就在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中。同一年,废弃的琉璃厂开启了一项琉璃文创园的改造项目,计划将废弃的琉璃窑厂,改造成琉璃文创园,这也是北京唯一一座以琉璃为主题的文创园。

这项工程历时三年多,在2023年2月24日,文创园改造完成,七百六十年传承的琉璃窑,在熄火整整十年后,重新燃起。赵长安也再一次回到了他工作数十年的地方,此时,距离他成为琉璃烧制非遗传承人,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从传承到传播,更多年轻人走进琉璃之乡

从业三十年,赵长安得到过许多前辈匠人的指导,“当年,我来厂工作时才发现,传统意义上的老师傅们都已经退休。为了更好地精进技艺,将琉璃文化发扬光大,我拜已退休多年、德高望重的琉璃烧制技艺老技师李朝元、范淑英夫妇为师,老人们毫无保留地将自身的技术教授给了我。”

如今,赵长安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琉璃烧制的技艺传给年轻人。在文创园中,有许多年轻的学习者,他们跟着赵长安,一点一滴地学习这项千年技艺。

只是,不同的是,随着琉璃厂改造成为文创园,原来接受订单烧制琉璃制品的工作也停下来了。这意味着,年轻的学习者实践机会变少了。

“我们过去是活多人少,边学边干,现在不做订单了,烧制的工作也少了,年轻人怎么学习?”2023年3月,就是窑火重燃之后,赵长安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复制太和殿上的“正吻”,以此作为传承技艺的一次学习。

正吻,又叫螭吻、鸱吻等,是龙生九子之一,形状为鱼龙合体,多用作传统建筑的脊兽。太和殿上的正吻是形制最大的一座,高4.3米,重4吨多。

赵长安说,这是一项大工程,没有现成的图样和经验,上一次烧制,还是康熙年间,距今已有三百多年,“太和殿大修的时候,这个正吻卸下来过,当时我看了,状态还不错,没必要换新的。琉璃是非常坚固的构件,烧得好的,数百年风吹雨打都不会坏。但这也给我们复制带来了很多困难,因为没有人做过。”

为复制这座正吻,赵长安带着同事和学生们重新拍摄太和殿正吻的照片,制成图样,开始打胚倒模。

“以前我们做过很多小的,最高的也就1米多,这个4.3米的,比我想象中难很多。”赵长安说,“一个难关是打胚,胚子是泥做的,4.3米高的泥胚,很容易倒。我们用脚手架,一层层往上打,非常小心,好在一次没倒过。”

黑色页岩土制成的胚子,高4.3米,矗立在文创园的厂房中,非常壮观,吸引了许多人参观,也成为了学员们最好的实践作品。

如今,赵长安和琉璃匠人们,正在用这个打好的泥胚制模,制成模具后,才能进行下一步。赵长安估计,完全烧出来,至少要到年底,“前前后后差不多要一年,但确实值得。除了为学员们提供一个制作大型琉璃构件的机会之外,烧成的作品也是展示琉璃文化的重要部分。我们打算烧成后就放在文创园区,到时候来到文创园的人们,可以借此了解琉璃文化,并把琉璃文化传播给更多人。”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