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贤治：挖出瞬间的深度，把出格进行到底

提到日本新锐绘本创作者，及川贤治和100%ORANGE是必会被提及的名字——早在2007年，日本最高规格的绘本赏大奖就被颁给了100%ORANGE创作的《小雄打翻了牛奶之后》。

这是一本极具幻想性的绘本，被打翻的牛奶变成汪洋，孩子在做错事的焦虑情绪中采取行动，负面的情绪渐渐消散。谈及创作这本绘本的灵感，竹内茧子说道：“大人经常会追究东西为什么掉落，只有孩子才懂得享受东西突然掉下来那一瞬间的快乐，觉得很好笑。”

本文作者吴回音讲述了及川贤治的创作与追求，并让我们一窥创作者如何探索自己的风格、保持儿童的天真，以及与伴侣共同创造和互相滋养。

本文为“写童书的人”专栏中的一篇。在本专栏中我们将尽量全面、准确地讲述创作者们的人生故事，尝试探究那些极具原创性的童书是如何从作者的性格、生命体验中生长出来的。看见不同的人生，或许能让我们心中有更多的活法，不至于被当下的诸多定义、规则束缚。该专栏即将结集成书，敬请期待。

消磨时间的约会

开启的职业人生

2007年，日本的最高规格绘本奖——日本绘本赏大奖颁给了《小雄打翻了牛奶之后》。相对于更受市场风向影响的书店奖，日本绘本赏大赏向来以专业度和文学艺术性偏好著称，这令《小雄打翻了牛奶之后》的获奖有点儿微妙，毕竟许多人对作者及川贤治、竹内茧子的印象是“知名插画设计组合100%ORANGE”，而不是“专业绘本作家”。

提到他们，日本读者更容易想起书店各处张贴的新潮社海报“读了吗君”，PARCO购物中心、无印良品等各种大企业的商业海报，还有与奢侈品爱马仕合作的商业绘本，或者从2013年开始一口气画到2022年的《母之友》杂志封面。

接到出道作品Parco海报邀约时，及川贤治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能当自由插画家，更没想到画绘本。那会儿，及川贤治还是多摩美术学校的学生，虽然出入绘本人的圣地绘本书店Tom’s Book，喜欢布鲁诺·穆纳里的《在漆黑的夜里》，但更多心力还是放在了和高中同学竹内茧子约会上。高中时，及川贤治还是个画搞笑漫的中二小子，在他眼里，竹内是很会打扮的时尚女生，两人没有交集，直到知道竹内就在离多摩一个小时地铁外的文化服装学院读书。

青涩的约会回忆里没有什么大事件，基本上只是在消磨时间。无事可做的时候，及川贤治就在明信片大小的卡片上给竹内茧子画画。也是当做玩乐，随手用当年流行的家用丝网印刷机制作了些小卡片，放到混熟的书店寄卖。笔名也没有太认真，某天在家庭餐馆点餐的时候，两人顺手决定署名100%ORANGE——就是菜单上的纯橙汁。

消磨时间的游戏为他们带来了第一份工作。广告公司博报堂员工来书店闲逛的时候，看到了小卡片，邀请他们来试画海报，及川贤治去了，就在碰头会的会议室里画出了第一份商业海报作品。

这些单色绘制、表情纯粹、自由又快乐的少年和少女，一看便是及川贤治画的——虽然作品一直署名100%ORANGE，文字和图画的执笔人其实只有及川贤治一人。竹内茧子自己都说：早些时候还会帮忙涂色、扫描，现在确实什么也不做了。

及川贤治却始终固执地署两个人的名字，或者最早的组合名100%ORANG。他说：“可是构思绘本的时候，主意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竹内还会像经纪人一样给我很多建议，还要整理委托案、掌管全局。倒不如说，掌握100%ORANGE方向盘的是竹内呢！”他从未忽视，也从不隐藏恋人的隐形付出。

某种意义上，及川贤治没有夸张。竹内茧子的确在及川贤治确立画风和绘画理念时担当了舵手。竹内茧子向及川贤治介绍了汤村辉彦掀起的heta-uma运动，这一运动以“稚拙”为美，深刻地影响了及川贤治的美术风格。两人制作寄卖卡片时使用的丝网印刷机更是直接地确立了及川贤治的作画特色，这种印刷方式是“转印”，不适用细线和复杂颜色，由此决定了及川贤治轮廓清晰，色彩纯粹的风格。

童年的那颗小石子儿

现在怎么样了呢

2002年，作为商业广告设计师出道6年后，福音馆的出版编辑找到了及川贤治。他看到了一幅及川贤治执笔的插画，三只小猪骑着脚踏车，第一只小猪和第二只小猪挨得很近，第三只小猪却隔开了些距离，编辑觉得一幅画就能画得如此有故事性，实在难得，便来劝诱及川画绘本。及川欣然同意，其实他早就觉得脑袋里故事不断跳动涌出，已经无法靠一张图画表现了。

他的灵感来自童年。不过，及川贤治很少描述自己经历过什么挫折，获得过什么启示。不谈成长节点，也不怎么聊亲子记忆。唯一一次提到父母，他语气平实地说：有段时间喜欢玩橡皮泥，父母觉得不好闻，他就去玄关大门外面的墙角下玩。

来东京上大学之前，及川贤治一直生活在千叶县的柏市。这座小城市离东京不远，甚至比成田机场更接近东京，20世纪六十年代便成为了东京的睡城之一。除了大片大片的住宅，六七十年代的柏市生活索然无味，许多人搭快速电车去东京工作，很晚才回柏市休息。或许及川贤治的父母也是这些电车上的一员。在及川贤治的回忆里，他总是独自一人游戏。

孤单并没有困住及川贤治，独自一人游戏带给他的不是“寂寞”，而是“自由”“力量”。这种滋味完全呈现在他的早期绘本《这是船》《这是巴士》《这是我家》中。

在《这是巴士》里，小主人公把家里椅子排成一列，拿着盘子，假装自己是司机。脑海中的想象逐渐外扩，覆盖现实，家里各式各样的椅子逐渐变形为统一的巴士座，接着乘客上车，现实的小孩和想象的世界开始互动。

《这是船》和《这是我家》同样如此，独自在家的孩子，仅仅凭借一个纸箱子、用粉笔画出的一个正方形，就能想象出一个宏大而有趣的世界，和想象中的伙伴——不会游泳的鳄鱼、更小更需要照顾的小熊，开启一段冒险。大人也许觉得担心他们寂寞，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拥有了击退寂寞、打消时光的魔法。

比起以童年记忆为创作源泉这样的宽泛表述，童年赋予了及川贤治更独特的能力。他在独自游戏中学会了向内心更深处探索，喜欢剪裁下某一个瞬间，然后搭建这个瞬间的内在深度。

竹内茧子吐槽说，及川最喜欢提起的是童年一脚踢飞的小石子儿，千遍万遍重提，有时候还在工作正忙时聊起来，搞得一开始还很有兴趣的她忍无可忍。“喂喂，一般人小时候倒是喜欢踢飞小石子啦，但哪会考虑小石子后来怎么样嘛！”可对及川贤治来说，思考小时候一脚踢飞的那一颗小石子儿，现在会不会还在那个地方、那个草堆里，总令他心潮激荡，绘画的灵感由此涌现。

以搭建瞬间深度的能力为支点，及川贤治创作了新的绘本《小雄打翻了牛奶之后》。

吃早饭的时候，小雄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瓶，牛奶开始淌出，在那个瞬间，小雄的想象世界迅速围裹住了现实世界。牛奶溢出桌面、淹没地板、冲到室外，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牛奶海。小雄徜徉其间，和稀奇古怪的牛奶鱼嬉戏，直到看见牛奶海中的巨大广告牌、向他驶来的轮船——上面都写着“禁止打翻牛奶”，小雄感觉内心“咯噔”了一下，在恐慌中继续牛奶世界的冒险。

小雄所讲的故事，完全是打翻牛奶那一瞬间闪过脑海的万千思绪。有人任凭这些急速涌出的思绪流走，置之不理，及川贤治却深入潜意识世界，把那些碎片思绪挖掘了出来，还将思绪具象化为完整的故事。

《小雄打翻了牛奶之后》的编辑堀内日出登巳也这样评价及川贤治和竹内茧子：

他们拥有让小灵感无限膨胀的力量，也有将其表现出来的文字力量，还有对足够理解绘本而畅游其中的各种力量……令人惊讶！他们会的，可不止是画画！也是因为这些，他们才能获得日本绘本赏大奖。

有人问及川贤治，从平面设计转向绘本创作，有没有感觉不舒适的地方。正相反，在及川贤治自己的感受中，绘本创作反而令他感觉得心应手——“意外地让我发挥出了自己的能力特性”。

质疑规则的小孩

把出格进行到底

作为“非专业绘本作家”的作品，《小雄打翻了牛奶之后》浑身上下三番着“出格”气质。

它从小朋友的自叙开始，一打开环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跟读者对话，告诉你“这是我吃早餐时发生的故事”，第八页才让扉页出场，一点儿也不考虑“绘本的规矩”。绘本故事本身也无处不在透露着对“规矩”的质疑：

无需大人出场指责，小雄就已经满怀恐慌。绘本倒未展开言说何为“咯噔”，读者却能立刻理解，回忆起自己犯错时也曾感受过的错愕、忧愁、恐慌——在成人的礼仪规范要求面前，打翻牛奶总是沦为不可逆的错误。直到通过想象确信“打翻牛奶”能给他人带来快乐，小雄才从潜意识的犯错愧疚感中挣脱而出。

及川贤治没有解释过为什么会画下《小雄打翻了牛奶之后》，但他曾提到自己有一部非常喜欢的电影，读大学的时候就多次重温，那部电影是《扎齐坐地铁》。莫名感觉内心咯噔的小雄，和电影小主人公扎齐有着灵魂上的相似。

扎齐来巴黎暂居两日，没法坐成一心想坐的地铁，反而一直在感受成人世界的虚伪，对成人规则充满疑问。电影结尾，妈妈问扎齐这两天巴黎行怎么样，扎齐说：“我上了年纪。”

面对成人世界通行的规则，他们感到隐约的疑惑，又无法用成人习惯的话语复述，只在无意间以一种超出规则的方式说出口来。及川贤治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世界上存在扎齐这样的孩子。”透过他的绘本，我们可以确信他的确从未忘记。

质疑规则的天真儿童不止小雄，更早一年出版的《猫的毛衣》里的猫如此，更早五年的绘本《甜甜圈Mybow》里的主人公们也一样。

猫喜欢穿破了两个大洞的肥大毛衣，懒惰、性急、好像不够礼貌。但猫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吸引力，歪头疑惑毛衣上的大洞但又不当一回事；吃罐头时的纯粹开心；橡子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呀”“呜”的小小哭叫时，猫也一声一声回应“呀，小心”“嗨，你好”……你很难再用所谓“懒惰”“性急”“不礼貌”去形容猫，只觉得这是一个没有被规则舒服的纯真灵魂，正在展示出格生活的自由、快乐。

即使是没有主人公的作品，他也喜欢做规则以外的表现。当人们喜欢在“圆”、“三角”后面接“方形”的时候，及川贤治偏会灵光一现，接上“大象”；当人们喜欢在“一个”后面接“两个”的时候，及川贤治想到的是“一个，三个，三个……”。这种孩子式的出格思维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紧接着画下了《圆三角大象》和《一个》。

和其他文字作者合作时，及川贤治也没有停止使用自己的特别能力——珍视瞬间中的内心思绪，超出文字之外的表现。

当诗人作者写下“这里/是妈妈的膝头/也是街道的中央/是公园的附近/也是椅子的上面/是电视的前面/也是天空的下面/是大地的上面……时”，及川贤治没有止步于简单复刻街道、公园……而是先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宇宙、地球、城市、街道、家中……“这里”是世界的中心，但这个世界并非固定不变的。时间一致在流动，行人自由地行动，有人走得慢，有人忽然就跑没影了。

他也没有按普通的镜头推移方式一层一层绘写，而是进入“我”的内心深处，以意识流动的姿态，自由穿梭于房间、窗前、街道、低下、空中、宇宙。“我”从始至终身处房间内部、妈妈的膝头，但从未被限制于“这里”，凭借意识、想象，随时前往世界的任意角落，也可以随时回到安全的家中。

隐藏在诗歌深处的自由感与安全感，经由及川贤治随意识流动而绘的图像，抵达读者潜意识中。以至于《这里》的文字作者惊呼：

那会儿还想象不到自己的文字究竟适合什么样的绘画，等看到及川发来的草图，瞬间就觉得：“是这样，就是这样！”

出生于1975年的及川贤治，今年48岁，作为平面设计师出道27年，作为绘本作家也已经21年，身上仍然带着“新锐作者”的气息，很难从他的作品里读出岁月感。也许他的“新锐”不在于年龄，而在于他一直是那个独自游戏、挥舞想象魔法的孩子，在于他依然在寻找出格切入口，绘写大人忽视、孩子在意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