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文学,因为涉及博物学知识,有一定的阅读门槛,在中国一直是个小众文学门类。然而过去三年,越来越多人开始接触、喜爱自然文学,在封闭受限的生活中想象远方的旷野,抚慰自己的精神。
出版人们也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更多自然文学作品被引进、再版:《海鸟的哭泣》《游隼》等等。在这波作品中,有一本书气质独特:《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它本是野外科考记录,却被作者写成了一部荒诞、好笑又浪漫的了真人秀剧本。
乔纳森·斯拉特,美国德鲁大学学士,明尼苏达大学硕士、博士,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俄罗斯与东北亚地区协调员。他的研究项目是毛腿渔鸮、东北虎等濒危物种,并协助WCS调研从北极到热带地区的东亚—澳大拉西亚飞行路线上的鸟类保护活动。
斯拉特目前是世界上研究毛腿渔鸮的重要专家之一。当他还是个观鸟新手时,他偶然遇到了地球上颇为神秘的一种鸟类,它比他所知的任何一只猫头鹰都大,看上去就像一只长着羽毛的小熊,这便是世界上体形硕大的猫头鹰——毛腿渔鸮。随后,斯拉特开始了为期五年的调研之旅,在俄罗斯东部茂密偏远的森林中寻找这种巨大而神秘的生物。也开启了一段啼笑皆非的科研旅程。
渔鸮是什么?
凌晨三点,一个念头反反复复盘旋在斯拉特的脑子中:“我在这做什么?”
“我这辈子都抓不到一只渔鸮,抓不到渔鸮,就写不了论文,我肯定拿不到博士学位了。”
“这太糟糕了,这太糟糕了。”
斯拉特此时正躺在一顶帐篷里,全身都在睡袋中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尖呼吸。呼出的水蒸气上升到帐篷顶部,凝结成冰霜。在睡袋里,他正紧紧地抱着一个无线电接收器,机器贴在胸口,免得电池因低温而迅速耗尽。接收器一直发着低沉的“呜——呜——”的白噪音,一刻不停。帐篷里还睡着另一个1米83身高的成年男人,是斯拉特的野外助手,俄罗斯人谢尔盖。两个人只要有谁稍微一移动,头顶的冰霜就会下雪一样落下,掉在他们的鼻尖上。
帐篷外,是零下30摄氏度的滨海边疆森林,在附近一条河的河岸上,二人白天放了一个套索陷阱,用来捕捉毛腿渔鸮。
毛腿渔鸮,是世界上最大的猫头鹰,生活在俄罗斯大陆和中国东北部,以及日本的北海道。这种猫头鹰站着像一个消防栓那么高,体重有2.95到4.6公斤,打开双翼,翼展足足有2米。
这也是一种极其谨慎的鸟。在冬季,渔鸮总是找到没有冰冻上的河面,蹲守在河岸上,看见鱼时瞬间扑进河里——斯拉特布下的陷阱,就是希望能套住渔鸮,给它们戴上仪器再放飞,收集科研数据。
已经四五天过去了,两个人一只渔鸮都没抓到。无线电接收器夜里怪异的静电声让人紧张,每次出现瞬间的干扰声,他们总会一哆嗦。两个人随时准备好,一接到捕捉信号,就立刻跳起来,从营地滑雪赶到河岸边。长期精神紧张,让人睡眠不足,更严重的是会精神失衡。
在2022年出版的《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一书中,前半本几乎都是这样徒劳无功的尝试,作者乔纳森·斯拉特是美国人,在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工作,是俄罗斯项目的首席科学家,在2006年到2011年,他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野生动物保护方向的博士生,研究项目是在远东的渔鸮。在斯拉特之前,关于毛腿渔鸮,科学界的信息非常少。
渔鸮像是远离尘烟的隐士:
“它们喜欢住在腐朽的巨树树干上,这种老龄树几乎要花上百年才能长这么大,又要花几十年才能腐朽出断面和空腔,方便做窝。”
“渔鸮以鱼虾、蜥蜴、青蛙等为食,渔鸮会找到全年无冰的河段,在冬季也能抓捕到新鲜的鲑鱼。一对渔鸮会守卫这样的资源,防止其他渔鸮抢夺。”
这种珍稀的大鸟全世界约不到2000只。
俄罗斯的渔鸮每两年才会繁殖一次,一般只喂养一只幼鸟。
当雌雄渔鸮开始二重唱时,因为声音低频,很多当地人都听不出来这种叫声,总以为是风声,或者被其他环境音吸引走注意力。很多当地居民,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村庄外就有这种稀世的猫头鹰存在。
——以上这些信息,都是斯拉特读博士期间调查清楚的,在他之前,关于这种猫头鹰的科研信息几乎是空白。
但在调查的初期,这些全都是未知信息。斯拉特的野外的调查每次持续两三个月,他和俄罗斯本地的几位野外助手合作,开着皮卡车,带着滑雪板进山,看起来就像一群伐木工人。
出发时,车上会带一大袋子土豆、大米、意大利面,一整个车轮奶酪,遇到助手谢尔盖在森林里的老熟人,就跟他们补一点肉。有时候谢尔盖说:“我去调查一下渔鸮猎物的密度。”大家立刻心领神会:谢尔盖去钓鱼了,钓到什么,这几天大家就吃什么。
至于绿叶蔬菜,冰封的荒野上不存在这种东西。如何补充维他命C呢?洋葱和番茄是一种途径,除此之外,斯拉特吐槽:“啤酒里有吗?如果有的话,我们靠这个摄入维他命C。”
在24岁那一年,美国年轻人斯拉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渔鸮。那是2000年,他在俄罗斯的一个村庄里做“和平队”志愿者,每天教小朋友学英语。
一个周末,他去徒步时,看到半空中的树枝上有一只大鸟,一发现人,大鸟立刻飞走了。
他用一种风趣的笔调描写渔鸮给他的第一印象:
“它显得过于庞大和滑稽,根本不像一只真鸟,仿佛有人匆忙中在一头一岁的熊崽身上粘了把羽毛,然后把这只呆兽支到了树上。”
六年后,博士生斯拉特开始捕捉渔鸮,好给渔鸮佩戴检测设备,统计活动数据。他捕捉渔鸮的工作遇到了远远超乎想象的困难。此前他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也在野外找过渔鸮的栖息地,但真去捕捉时,他才意识到,身处在远离人烟的丛林中,人的心态会异常脆弱,他总是不停地质疑自己:
“我又浪费钱,又浪费时间。天这么冷,我为什么要抓渔鸮?”
啼笑皆非的俄罗斯生活
《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是一本超出阅读经验的作品。它当然属于自然文学,但你又可以看成是一部纸上真人秀——一个美国博士生,到俄罗斯边疆,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和伐木工与看林人来往,这里面的文化冲突演变成意外的精彩故事。
斯拉特有一种讲笑话的天赋,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描绘场景,很少抒情和感叹,等着读者反应出一声声爆笑。
在俄罗斯,斯拉特很快发现,只要一瓶伏特加上桌待客,不喝到底朝天就别想拿走。有些伏特加酿酒厂甚至不给瓶子安盖子,而是用一层薄薄的、容易刺破的铝箔——要盖子又有何用?瓶子要么是满的,要么是空的,两者之间用不了多长时间。
因为会俄语,并且也是个高鼻深目的壮汉,斯拉特总是被当地人第一反应认成是俄罗斯人,他学会了尽量少聊天,好尽可能晚地暴露自己是美国人,免得被拉住灌伏特加。但如果对方非要喝,斯拉特不想冒犯人,也不得不跟着喝点。
有一次是例外,有个深夜,他和同事们刚刚成功捕捉到一只渔鸮,恰好遇到两个汽车抛锚的年轻人。年轻人走了一路,已经冻坏了,爬到调研的卡车里,把一瓶2升装的95%浓度乙醇匀给大家喝。
为了庆祝调查成功,现场每个人都兑水喝了不少,只有一个善饮的队员,喝了两杯就反常地停下了。
第二天几乎所有人都头疼到炸裂,除了那位队员。这是他才讲出没继续喝的原因:“那不是用来喝的乙醇,你没喝出来?那是低档玩意儿,用来搞卫生的。”队员耸了耸肩:“我以为你知道呢,只是不在乎罢了。”
斯拉特总是自嘲是“敏感的西方人”,他警惕地发现,队员谢尔盖过于相信一个铝制的冷藏箱,认为一切放进去的食物都不会变质,哪怕香肠上已经生了霉菌。而斯拉特本人的卫生习惯恐怕也不太好,一大早解剖完死青蛙,就用同一把小刀直接切面包吃,最后坏肚子疼得受不了。他必须频繁套上雪裤,跳下卡车,痛苦地奔向灌木丛中的露天便坑,逗得所有队员集体窃笑。
在最早抓渔鸮屡屡失败时,斯拉特和谢尔盖,正借住在一个森林中隐居者的家里。这个隐居者叫阿纳托利,57岁,是个怪人。刚住下的第一晚过去,阿纳托利就问他们:昨晚小矮人有没有挠你的脚心?
在远东荒无人烟的森林里,遇到这样神秘的怪人,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研究者们和阿纳托利生发一种特别的、相依为命的友情。研究者们提供食材,阿纳托利帮他们做饭,帮他们整理出做研究的干净房间。套索迟迟没有动静时,每个人都精疲力竭,阿纳托利也加入到工作里,监视发射器信号,好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斯拉特很认真地写下了阿纳托利的生活:他喜欢没完没了地重复同一个词,比如整整一早上反复絮叨“小煎饼”“小煎饼”“小煎饼”;他认为埃及人用悬浮技术建造了金字塔,世界上的三角形有神秘的含义;他相信山是空心的,地下12米住着仙人。
阿纳托利说,抓不到渔鸮,是因为你们的能量场太差了,或许你们应该放弃。
阿纳托利说,如果猫头鹰想被你们抓住,你们就能抓住。
这些神经兮兮的表现,放在独自隐居的安静森林里,显得也没那么奇怪。
事实上,作者渐渐拼凑出阿纳托利的经历:在1970年代,他曾经是一名苏联商船队的水手,做过克格勃的线人。后来因为跟一些狠角色搞交易不成功,在林子里躲了十多年,他的左手小手指缺了一节。
斯拉特很理解阿纳托利的隐居,采访中,斯拉特向我们解释,这些森林深处的独居者,正住在世界上最偏远的地区之一了。能被这种环境吸引的人,大概有自己想远离人群的原因。“而且,他们跟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他们没有那么多便利的生活基础设施,如果一辆车被困在河里,没有救援服务,他们得自己把车搞出来。如果饿了,这些人就得自己去钓鱼或者去打猎。”
“如果要在这种地方真正生存下去,你必须更勇敢、更大胆。”斯拉特说,那些奇怪行为,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科研小队后续抓捕渔鸮的工作越来越顺利,斯拉特注意到,每当研究有进展,阿纳托利反而闷闷不乐,因为客人们很快就要走了。
“每当阿纳托利感到我们要走时,就会变得更加疯癫。”斯拉特远比外表看起来更情绪细腻,他详细写下阿纳托利那些大声、急迫喊出的民科言论,那些言论读起来都非常疯癫,但斯拉特在书中替他开解:“他的信念根深蒂固,但和人分享这些想法的机会却很少。把他一个人留在森林里,我心有不忍。”
自然保护与自然文学
今年7月,我们在北京见到了斯拉特本人。他刚刚从蒙古国考察结束,抵达北京。在新冠疫情之前,斯拉特最后一次来中国是在2018年3月,到河北衡水参加“青头潜鸭保护国际研讨会”——青头潜鸭是一个中国华北特有的鸟种,目前种群是极危状态。
斯拉特如今的工作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俄罗斯与东北亚地区协调员,研究项目是毛腿渔鸮、东北虎等濒危物种,并协助WCS调研从北极到热带地区的东亚—澳大拉西亚飞行路线上的鸟类保护活动。
乔纳森·斯拉特还有一个身份是:目前世界上研究毛腿渔鸮的重要专家之一。
为什么会选择渔鸮呢?斯拉特的答案令人意外地坦诚,原因有两个:
第一,猫头鹰在美国认知度高,好找研究经费——硕士阶段他研究鸣禽,比如莺类和鹟类,毕业论文写的是伐木对俄罗斯滨海边疆地区鸣禽的影响。但这项研究非常难筹款——他试过在美国找赞助,但美国没有人关心地球另一端的什么鸣禽。而猫头鹰显然更讨人喜欢。
第二,猫头鹰的生存环境好——这是一种相对的“好”。在博士项目开启前,他曾经在渔鸮与白头鹤这两种鸟类之间犹豫。选择研究物种,就像是一种赌博,这两种鸟的有效观察记录都非常稀少。
在做最终决定之前,偶然一次在俄罗斯的沼泽区徒步,斯拉特遭了大罪,他不停地滑倒在泥巴里,全程都被一团团咬人的小飞虫围绕,每当他被一个湖泊、一片水域拦住,刚刚甩掉的小虫子又追上来了,不停地咬他的嘴唇、眼睛、耳朵。
“徒步后,我回去继续研究白头鹤的材料,等等,白头鹤就是在这些泥塘里生活的?我可不想再回到这些地方了。”
从2006年到2010年,斯拉特在俄罗斯度过了四个野外季,他和队员们在渔鸮身上装上无线发射器和GPS,又经过再次捕捉,采集回这些装备,用数据分析整理出渔鸮去不同位置的统计概率,总结出渔鸮最佳的栖息地。再对比出,哪些区域已经受到保护,哪些正被人类活动威胁。
出乎预料的是,斯拉特并不反对当地的伐木:边疆地区很多居民就靠伐木生活,整个村庄的成年男女,都在伐木公司里讨生活。当地是用间伐,某种程度上,反而有助于野生动物——森林的树冠如果非常茂密,下层就很少有丛林生长。选择性地伐木,可以清理部分树干,让更多阳光投射到地面,这可以促进植被生长,让更多鹿、狍子等进入。
“我认为,伐木带来的最大伤害,其实是修路。伐木公司修的路,也会让普通人进山更方便。人们进山去偷猎、采蘑菇,在山里露营时生火,这种篝火很容易失控并烧毁大量森林。”
一种更实用的保护策略是,与这里的伐木公司合作,关闭伐木道路,让普通人进不了保护区。自2015年以来,当地已经关闭了十几条伐木道路,形成了约5万公顷的事实上的保护区。这对渔鸮、对东北虎,都是非常实用的保护手段。
而斯拉特个人调研的经历,被写进了这本《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中。英文版在2020年首次出版,立刻就获得了大批美国图书界的奖项,2022年翻译成中文后,在豆瓣上已经有8.8高分。
所有这些生动的、令人发笑的细节,都是斯拉特在十几年前一笔一笔记下的。在做研究时,斯拉特刚刚开始尝试写作,这种写作冲动科学家中并不常见,他还是有两个解释。
第一个答案是务实的。斯拉特如果想给自己的研究找资助,就必须吸引外界的关注,“我会尽力把这项研究讲得更像一个故事,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写一个无聊的科学论文。”这个方法显然很有效,“那些感兴趣的人给了我资助,虽然不多,但他们会年复一年地给我一些。”
第二个答案是浪漫的。还在谈恋爱时,斯拉特要给女朋友凯伦写信。当站在悬崖上俯瞰日本海的日出,他想,自己该怎么描述这个浪漫的场景呢?他不想用“太阳升起”“巨大的陆地”这种说法,他开始尝试写更美的句子,比如“太阳从日本海中诞生”。
在《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这本书的扉页,我们看到了这种尝试的结果:“献给凯伦”——如今他们有两个孩子,正幸福地生活在明尼苏达。
回到开头,在2006年的冬天,未婚的、刚刚开始博士研究的、还没抓到任何一只渔鸮的斯拉特,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走向。每天晚上回到营地,在大冬天的帐篷里,跟几个壮汉挤在一起,当时还没有智能手机,即便有,森林里也没有信号。唯一能做的就是听着枯燥的无线电声吱吱作响。
此时斯拉特会戴上耳机,播放音乐,给自己营造一个不用说俄语的虚拟空间。他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今天的故事。他会写下:2006年4月10日,到达小屋。开始描述这段经历。并把身边队友的事情记下来。
每次遇到稀奇古怪的遭遇,斯拉特都环顾四周,发现俄罗斯合作者们当作很平常。斯拉特选择独自把它记录在本子上。而当到达一个新地方,比如一幢小屋,他会里里外外给小屋拍照,详细记录下大量细节。
等到回到有网络信号的村庄,斯拉特整理出简报,开始发送给自己的朋友、家人和研究的资助者。每隔几周,远在大洋彼岸的收信人就知道,哦,他又遇到一只猫头鹰,哦,他掉进了河里。这种近似于鸿雁传书的传统方式,帮斯拉特找到了研究资金,也变成了他未来的写作大纲。
多年后,等开始要写一本完整的书,斯拉特打开小屋的照片,重新在笔记本和简报中里找出故事,重新开始完整地描述,就像自己刚刚抵达那里一样。
我们由他的笔记,带回到这个人迹罕至的滨海边疆世界里,现实中,这里的树木变为北美地区的木地板;这里的海域出产的海鲜销往整个亚洲。这片区域正显性地参与着整个世界的运转。
在斯拉特的笔下,这里还有隐秘的、古老的另一面,森林的隐士正在科学家的帮助下继续繁衍:
“当条件恰到好处时,站在森林中,我们就能听见鲑鱼捕手——渔鸮的叫声,它像社区宣传员一般宣告着:滨海边疆区的荒野仍在。”
选择研究渔鸮是
一场豪赌
以下为访谈:
新京报:你博士研究刚开始时,有没有意识到失败概率会非常高?因为很大概率上,你可能未来五六年都找不到,或者抓不住渔鸮,根本写不了博士论文。
乔纳森·斯拉特:观察应该是可以的,因为我之前已经自己见过一只了,我确定我可以观察到。
但抓住渔鸮是另一回事了,非常难。它们非常谨慎,非常难以接近,很多次它们都闪现后飞走了。当我们靠近它们100到150米内的距离,常常能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迅速飞走了——这就是你能看到的一切。
研究渔鸮当然是一场豪赌,因为我必须要收集研究数据,如果写不出论文,我就拿不到学位。我在第一个调查季的时候,曾经想过,研究渔鸮是不是个糟糕的决定。
新京报:你的自然写作受哪些作家启发最大?
斯拉特:我一直认为鸟很有趣,是Bernd Heinrich的书让我明白这一点。因为他是一名教授,在他的书中,他讲到带研究生一起去森林,他们就住在森林里,观察鸟类,描述鸟类。我就想,原来观察和描述鸟类还可以是一种工作?正是他的书让我真正意识到我对鸟类的兴趣并不仅仅是一种爱好。我可以把它当成一种职业。
新京报:《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这本书完整记录了你心态的变化:从一个热情的自信的博士一年级学生,到不停被打击,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个心态的变化过程是值得记录的。你什么时候发现自我的转变也很重要,是值得写的?
斯拉特:有一位我非常喜欢的作家,叫弗拉基米尔·阿尔谢尼耶夫,他是一位俄罗斯探险家。在上个世纪早期,也就是120年前,有很多人写这种野外探险故事,比如写猎人出去打猎,发现了熊,如何射杀它,猎人很勇敢。但我喜欢阿尔谢尼耶夫写的,因为他对发生的事情非常诚实。他会说,“我想猎熊,我想射杀一只熊,它差点杀了我,太可怕了。”他会描述那种射杀一只熊时一片混乱的场面,熊向他冲过来,他摸索着,独自一人。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完全可以撒谎,他可以说,我出去射杀了熊,我是个强壮的男人。但他表现出真实的脆弱,我觉得很令人钦佩。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这一点一直困扰着我。我想展示科学研究的困难、困惑和挣扎。
新京报:对很多像你这样的科学研究者来说,像这样写作很难吧?
斯拉特:对我来说这并不难。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同事会说,我不是一个好的科学家,因为我更喜欢人。而且我认识到,为了动物保护工作,我必须与人们交谈。我看到了其中的联系。当我做演讲时,我尽量不使用非常专业的科学语言,因为我想让人们明白我在说什么。而我的一些同事发言时会说一些没人能理解的话,因为科学术语太专业了。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只想说我做了什么。但是那些讲者和听众之间有一堵墙,他们也不会在意别人是否能听懂自己说什么。但我很在意这点,这是我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确保我说的话被理解。
新京报:当地人怎么看渔鸮呢?是喜欢,还是厌恶?关于渔鸮,本地有什么奇特的故事和传说吗?
斯拉特:实际上绝大多数本地人都不知道渔鸮的存在。当渔鸮二重唱时,那种声音很多人听不到。站在当地的村庄中,你能听到柴油卡车驶过,能听到有人在砍木头、狗在叫,或者远处传来大海的波涛声。此时如果渔鸮开始二重唱,人们几乎很难分辨出来。
渔鸮的二重唱声音非常细微,就像是陆地上各种细碎声音的一部分。然而一旦当我开始能听出来这种叫声,就会变得很敏锐,能听出河对岸渔鸮的叫声。比如我读硕士时,曾多次到访过一个地方,我还在那里住过一年时间,但直到我开始掌握了辨析渔鸮叫声的窍门,我才发现,原来这里一直能听到渔鸮的二重唱。
另外,渔鸮都是在夜里活动的,人们又不会在夜里出门钓鱼,对吧。所以本地人其实不太有机会能跟渔鸮打照面。
新京报:但是如果人们不熟悉渔鸮,跟渔鸮没什么实际的和情感上的联结,那民众怎么才能有保护渔鸮的意识呢?
斯拉特: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如果你附近的河边有渔鸮居住的话,这说明你生活在一个非常健康的生态系统中:河水很干净、有很多鱼。所以我觉得渔鸮也可以成为一种象征,成为当地人自豪的标志性物种,来证明这是一个自然生态极好的地方。
其实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就是想让人们认识这种动物。就像你说的,人们只有认识这种动物,才会关心它。我以前认为这本书不会非常畅销,只有对鸟感兴趣的读者会读这本书,但那也足够了,起码会让人们知道有渔鸮的存在。现在这本书的反响非常好,我特别高兴,因为让更多人知道渔鸮、保护渔鸮,正是我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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