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题诗形构的探索(3)洛夫

隐题诗形构的探索(3)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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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题诗形构的探索(3)
洛夫

有时我会遭遇到难以克服的困难,例如〈蚯蚓一节节丈量大地的悲情〉这首诗,其中“蚯蚓”二字如何分开排列,使我大费周章,最后只好破格写成:




蚓饱食泥土的忧郁


这显然是一大败笔,不足为训。再如〈咖啡豆喊着:我好苦命/说完便跳进一口黑井〉这样的标题,其中“咖啡”二字的排列也使我在满足有机结构这一要求上打了折扣,因为我勉强写成:

咖啡匙以金属的执拗把一杯咖

啡搅得魂飞魄散


隐题诗张力的形成完全有赖于两种相反而又相成的力量:一方面由于每行都有一个字的预限,因而整首诗的发展似乎都绕找一个定点转,作者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着走,但另方面在语字的选择与剪裁上,意象的经营上,节奏的安排上,作者又都能施以绝对主动的操控,于是便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主动与被动,限制与自由联想相互牵制所形成的矛盾。前面我曾说过,隐题诗的语言是一种“半自动语言”。这种语言形同放风筝;风筝系于长绳的一端,飘然而升,在天空御风翱翔,自由而美妙,另一端却被牢牢地抓在手中,不致被风吹走。例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赠王维〉这首诗,当我写到“穷处”二字时,因受到限制而一时停滞不前,好在中国的语词丰富,可有多种选择。由“穷”字组合的成语即有“穷苦”、“穷困”、“穷年”、“穷途”、“穷凶恶极”、“穷而后工”、“穷兵黩(读)武”等,大多都不是我所需要的,为了呼应前面的诗行,最后我选择了“穷困”。然而,以下又何以为继?“穷困”本为一俗词,为了要使这一词不俗,做到如江夔(葵)所说:“人易言之,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一言之,自不俗”,我再三斟酌,终于在灵光一闪之下,跳出来“穷困如跳蚤”这一意象,接下来那个“处”字也就迎刃而解,立刻便出现了“处处咬人”这一警句。


隐题诗的标题偶尔会出现“了”、“之”、“的”等字,这类虚字最难处理。譬如“了”字,用在句首的成语不多,我曾用过“了不起”、“了无新意”、“了无悔憾”、“了却情缘”等词,如果再碰到“了”字,那就难以了了。“之”字我只用过“之所以”、“之乎也者”、“之前”、“之后”等。词穷时只好将“之”字单独建行,譬如在处理〈你是传说中那半截蜡烛/另一半已在灰尘之外〉这一标题的最后四字时,便不得不在跨句上另辟蹊径而写成以下的形式:


灰冷如大雪之将临
尘土



外,无一物可资取暖


“的”这一虚字在隐题诗中出现的次数最多,而用在句首的实在太少,我除了用过“的确”、“的的确确”之外,其余也只好作破格处理,虽不合文法常规,却也无可奈何。因此,在选择诗句作为标题时,最好尽量避免这类的虚字。


隐题诗如要写得精彩,固然有赖作者长期培养的练字、锻句、剪裁成篇的功夫,以及营造意象,处理建行跨句等技巧,但在创作过程中,可能比一般诗的写作更容易产生爆发力。以下这些诗句都是在偶发的状况下泉涌而出,快捷有如神助:


飞,有时是超越的必要手段,入土

之后你将见到

蝶群从千冢中翩跹而出


*


……核子

能,要与不要都是一种不容选择的悲哀

对峙的两造人马把鱼尾纹都吵出来了


*


井以深沉

的独白述说着一小片天空的






*


碑石上的字比

上帝还要苍老


*


花的伤痛从蕊开始,泪

溅湿不了

泪中的火


*


鸟雀啁啾只不过是一只虫子惊叫的回声

楼上的箫声洒下一把

玉的寒意


这些警句虽然是灵感的产物,但其偶发性却又与那排列于句首的每个字有关。也许可以这么说,隐题诗中的警句得以瞬间闪现,且出现频率颇高,主要归功于每行固定的那个字所发生的触媒作用。由此可见,隐题诗的整体艺术生命,完全系于预设的标题,凡以意象精致生动而又意蕴丰富的诗句用作标题,这首隐题诗的精彩大致可期。事实上每首隐题诗的内涵都是标题诗句的再诠释,原有含意的衍生与扩展。

隐题诗之妙处即在它的“隐”,点出了它的玄机说不定有影响读者探究的兴趣。但隐题诗既是一种独创的新形式,总得为它找出一些可以自圆其说的论据,不过这些观点毕竟是辩证性的,因人而异的,我并不期望人人都能接受,也不鼓励人人仿效这种形式,因为一种新诗体是否能盛行于当代,适用于后世,决非创设者本人的鼓吹所能奏效。


一九九二・十二・一 于台北


选自《隐题诗》,启明出版,2022.10


| 洛夫(1928—2018),诗人、散文家、书法家与评论家,原名莫运端,受到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与俄国文学的启迪,后改为莫洛夫。凭借灵动的诗境、繁复的意象、冷僻晦涩的文字、魔幻的手法被誉为诗魔,是台湾十大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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