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南派出所守岛:岛上有雨水收集班,民警最盼望上岛的船

在最南派出所守岛:岛上有雨水收集班,民警最盼望上岛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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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海上,开往永兴岛的船在风浪中剧烈摇晃。隐匿在船体暗处的老鼠争先恐后蹿上甲板,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沉闷的一声响后,船上的猪也趁人不注意跳了下去,甲板上的人心疼的不行,那是要拉到岛上吃的食物。海浪瞬间吞没一切,没有打捞的可能。

动物能跳海,人得苦熬着。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一夜没停,贺胜吐到最后,胃里全空了,能吐的只剩胃液和血。这是永兴海岸派出所所长贺胜2014年登岛的记忆,那次,他是被人抬下船的。

永兴岛是西沙群岛中最大的海岛,面积3.16平方千米,也是永兴海岸派出所的驻地。这里离城市很远,“一日似天堂,一周似人间,一月似地狱”。

2005年,20岁的李振宝刚到时,这里最丰富的自然资源是遍地的鸟粪。11年过后,他的同事李广军初次上岛,发觉这里没有想象中的艰苦,“建筑很漂亮、整齐、干净,就像一个大公园”。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岛上人来人往,却也有人扎根于此。永兴海岸派出所的现任民警中,最少的在岛7年,最长的,已经待了19年。他们守着这座不到2000人的小岛,也守着他们的青春。

【1】船来了

海浪怒吼着撕咬海岸,一浪接着一浪翻过防汛堤,码头上的积水漫过人的小腿。码头上,一座印着“主权三沙,美丽三沙,幸福三沙”标语的高塔在此伫立。

2023年的永兴岛有学校、医院、超市、电影院、火锅店、咖啡店、健身房……但在2005年,李振宝和同年来的5个人曾钻进椰林抱头痛哭。绝望时,他们拿玻璃瓶用力砸墙,或把石头狠狠砸进大海。

很长一段时间里,水和电在海岛都很金贵。李振宝每天喝雨水。他记得,单位里有“雨水收集班”,每次下雨,就得提着桶收集雨滴和楼顶积水。

洗澡用海水,咸咸的,沐浴露打不出泡沫,一周就能用完一瓶。洗完不到半小时,身上就有滑溜感,怎么搓都没用,浑身难受。

一天有电的时间不过几小时,做饭时来一会儿,睡觉前来一会儿。一次,海底电缆被挖断,整个岛的电停了半个多月。没有电,宿舍就像蒸锅。一到晚上,马路上横七竖八铺着草席,睡着人。

上岛的船载着人们的希望。船来的头两天,人们能吃上冷冻品和青菜,这是最好的日子。而后是一顿接一顿的土豆、南瓜、腐竹、木耳,全是些能久放的东西。

最怕风浪大,让船久久不能通航。土豆南瓜也被吃光,人们走上海滩开始挖野菜。野菜挖空了,就吃酱油泡大米饭。最久的一次,船四个月没来,被迫动用直升机空投了“救命”物资。

船三个月才来一班,李振宝给外地的朋友寄信,一来一回,半年才能收到一封。每次来船那天,天还蒙蒙亮,几百号人就乌泱泱占满了整个码头,伸着脖子往远看。为了能帮忙搬运物资,人们比着谁来的早,抢前排的位置,站在后面的人轮不上搬物资的活儿,总是懊恼。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2016年飞机通航前。那年,永兴岛有了“海水淡化厂”,基本用水得到了稳定保障。2018年,南方电网开始全面保障岛上电力。

为什么来守岛?面对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贺胜早在2004年,刚刚进入原海南边防总队时,就给组织写信申请,“请把我分配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那次,他去了东方市。工作八年后,他想再拼一把,先后两次递交到三沙守岛的申请。

南海海域散布着二百八十座以上的岛屿,每座都是四面环海的“孤岛”,无法用脚步丈量,船与远航才可将岛屿相连。

二战时期,日军入侵南海。1946年,一艘名为“永兴舰”的船来到三沙,收复西沙群岛,并在岛上竖起主权碑,永兴岛因此得名。此后,这片海域曾发生过两次海战,共有18名烈士长眠于此。

1959年11月,西南中沙群岛永兴派出所成立,负责西南中沙群岛及各岛屿、浅滩、暗礁及永兴岛附近海域的治安和边防。2018年,原永兴边防派出所更名为永兴海岸派出所,建制划归地方。

2012年7月24日,三沙设市,成为中国最年轻的地级市。其管辖范围包括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的岛礁及其海域,陆海面积约200万平方公里,户籍人口621人,常住人口约1800人。

【2】起风了

贺胜如愿来到岛上,但在途中就见识了大海的威力。

2014年12月,他乘坐试航的三沙1号上岛,原定12小时的船程,因为遇到大风浪,开了足足26小时,他胃里吐空,最后吐出了血,被人抬下船。他心有余悸,想着两年守岛期内都不要坐船回家。

吴晨和贺胜坐一趟船上岛。报名时,干部告诉他,“大家都报名了,就差你了。”他稀里糊涂就报了。2014年11月,他突然接到电话,让他交接工作准备上岛,他骂了句“神经病”,挂完电话才想起之前报名的事。就这样,他来了三沙,一待九年。

2005年,李振宝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就被分到岛上。守岛带来了荣誉感,他被老家村里的亲戚们当成“典型人物”,教育自己的下一代。

“不用加班也不用熬夜。”很多朋友都会把对他们的羡慕挂在嘴上。

和平时期,守岛看起来是个清闲的活儿。但其实,岛上高温、高盐、高湿、高辐射,缺淡水、缺蔬菜,多台风。

人们的身体在岛上悄然发生了变化。大多数人都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没人能说出来为什么,大家管这叫“岛礁综合症”。每天2点多能睡着是常态,5点多就醒了,怎么困都睡不着。

吴晨曾有一星期睡不着觉,买来瓶二锅头“助眠”。他对着瓶子喝了一口,难喝得想吐,但还是一杯酒灌下。刚起身,他就感觉晕晕乎乎,刚洗的衣服也不晒了,赶紧睡。

在岛上,一年里只有八十多天风平浪静。台风天从当年8月持续到次年4月,最高达到过13级。台风来时,海浪翻涌出七米多高,淹没海边的灯塔。渔民居住的板房屋顶被掀翻,有的整栋拔起。工地上的升降机被吹倒,竹制的脚手架碎了一地。民警帮着渔民修缮渔船、房子,组织人撤离。

海水的腐蚀性强。毛巾用上两三个月,一扯就烂掉。铁制的电动车,开一年就有零件被锈坏。铁锈坏了,架子倒了,但人还得在岛上站着。

身体变化外,民警们的心理区隔也渐渐产生。社交能力减弱,不喜欢人多和嘈杂……几乎所有人刚回到城市时,都会无所适从。

李振宝曾是朋友中最开朗的人,近年回去时,却总被调侃“你是不是待傻了,讲话都讲不出来”。他现在说话慢吞吞的,“搭话都搭不上”,只能在一旁玩手机。

为了这次的离岛假期,他提前三天开始“适应”。他不敢开车,看到红绿灯会心慌,走在人群的熙攘中,手心冒汗。要和陌生人说话时,更是脸上发烫,身体发抖。

三沙的夜。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3】生死时刻

2018年前,原海南边防总队还没有划归地方。派出所每天要出海巡逻,驱赶进入我国海域的外国渔船。

那时,他们驶在巨浪中,对外国渔船打着手势,用中文、英语、外国语言轮番播报着,这里是中国的领土,请迅速离开。

“风浪越大鱼越贵。”王兴海笑着说,海上风浪大时,是外国渔船最不消停的时候。理论上,超过2级台风不允许出航,但发现了外国渔船,民警们硬着头皮也要出海。常常要“跳帮”。

王兴海记得,2015年时有位副所长,“跳帮”时没跳上去,手直接扒在了滚烫的发动机上,钻心的疼。但只要一松手,就会被海吞吃入腹。

到了如今,外事事务由其他单位负责。但对于民警来说,危险依然存在。在警务室执勤的民警发现,有时,出船时还风平浪静,船开出去就可能“变天”。

王兴海曾遇到过“生死时刻”,那时的船还是橡皮艇,出海前海浪不到2级,开船师傅有几十年的经验,信誓旦旦地说,没事。结果,船一开到海上,浪就涌上来了。

海水浇了他满头满脸,他的双眼甚至看不到海平面。一个浪头打过来,船就像从两层高的楼往下跳。王兴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不去了,要交代在这了。”他死死地扒着把手,老师傅教过,要保证人在船上。否则,只要被掀下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吴晨带人出海时也曾遇过这样的天气。上岸后,还下着大雨,七八个人像被冲上岸的沙丁鱼一样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半晌,有人说,活着真好。

来到永兴岛前,他们大多是海南本岛的精英干警,生死一线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一箩筐,抓吸毒仔、抓赌徒、抓持械斗殴人员……

王兴海抓吸毒仔时,曾被对方拿针头指着,搏斗中手上被豁开血口子。后来,他两个月没敢回家。李广军一夜抓了22个人,两天两夜没出审讯室。吴晨曾一天接出警20次,每天几乎睡不到3个小时。

但在岛上,近90%的报案都是电信诈骗。去年,唯一的一起刑事案件,还是工人被拖欠工资,偷了老板库房里的材料卖了,抵自己的工钱。与风风火火的过去相比,民警们承认,的确有落差感。

岛外,新鲜东西层出不穷。吴晨甚至有些担心,以后自己出岛了,会不会什么都干不了了。看着曾经的徒弟们都能独当一面了,他有了危机感。闲暇时,他选择不停看书。

2022年,李广军考下了法律职业资格证书,累计学习时长超过1600个小时。

【4】守岛一条心

7月初,轮到王兴海下岛休假。

离岛的船舱里,一位阿姨怀抱一个半岁大的孩子,和王兴海谈起家事。怀里是她的孙女,儿子在海口工作,儿媳妇则和公婆在岛上一起带孩子。

“你不认识我?”听了一会儿,王兴海突然问道。

阿姨迷茫的摇摇头,王兴海笑了:“前几个月,儿子和媳妇吵架,我去的你们家。”他转而去逗弄孩子:“一转眼这么大了。”

在这座不到2000人的小岛上,“爱国爱岛爱人民”的红色标语被刷在墙上,民警们更常说的则是“爱岛一家人,守岛一条心”。

但凡遇到东家长李家短,谁的手机找不到了,钥匙丢了,邻居垃圾堆在门口不丢,没人打报警电话,一个电话就打到民警们的私人手机上。

有人在夜宵摊上磕碰了两句,还没来得及动手,伍慎支就被围观人的电话叫来处理。夫妻吵架推搡两把,吴晨过去往家里一坐,点着男人:“你媳妇在这岛上陪着你容易吗,过日子不能互相体谅?”

哪个房子里住着谁,谁家有几个孩子,孩子成绩好不好,吴晨如数家珍。他自觉和渔民们的关系像是亲戚,进门不用招呼,自己找个凳子,喊上一句“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渔民们看见他从门口经过也总是招呼:“小吴来啦,今天抓了两条鱼,晚上在家吃个饭。”

刚上岛时,吴晨远没有现在这般轻松。渔民们看他来检查船都怕,像学生和老师说话一样,站得板板正正的。而李振宝一来,渔民们立刻换了张脸,笑嘻嘻的围上去叫着“阿宝”。

吴晨想,是因为自己长得凶,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的,看起来不好亲近。后来,他花了两年多和村民打成一片。

【5】哭泣的码头

若问守岛人怕什么?万家灯火夜,亲朋举杯时。

派出所的休息制度是,驻岛1个月,下岛7天。但因人手不够,通常是驻岛40多天,才能轮上一次休息。所里每个人驻岛时间都在每年280天以上,教导员王兴长、贺胜则是313天。

对家人的歉意无法弥补。“四个老人,两个小孩,全是我老婆一个人在管”。提起家人,伍慎支的心里不是滋味。“我们这些人,对家人的亏欠太多了。”

伍慎支的家在湖南常德,从岛上回家要坐船、大巴、飞机、高铁,再上汽车。

每次回去,桌上永远摆着他爱吃的湖南腊肉、腊猪脚和香肠。走时,家人会把腊肉腊肠切成小块,装在一个个小盒里,回岛上能吃很久。

妻子有时也会带着两个孩子来看他。去年8月,刚来就遇到疫情。伍慎支在下岛前半小时被拦下,妻子则在海口走不了。她在海口待了17天,伍慎支又急又无奈,只能24小时和妻子开着视频通话。

“你执法为公,远在海角天涯,我是人民教师……”那时,妻子写了一篇文章,记录这段经历。伍慎支读着读着,眼眶热了。四个月后,妻子和两个儿子相继发高烧,他没能回去。

妻子不是没和他吵过。小儿子一岁多时,哭闹不肯坐车,她只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推着婴儿车,走了几公里,手已经没了知觉。那晚的电话里,妻子忍不住发火:“要你有什么用?”伍慎支没法还嘴,只能陪笑。

吴晨心也藏着对家人的愧疚。他今年35岁,18岁离家的他,至今只回过老家6次。他的小家庭在海口,从妻子怀孕到孩子出生,他也只回过一次。甚至,为了守岛,他的婚礼也出了岔子。

那年大年初一,他正和妻子筹备婚礼,突然接到去小岛执勤的命令。吴晨告诉妻子,从小岛回去就直接回家结婚。

他请好了假,喜帖也已经发到了亲朋手中,到走的时候却没船出去。没过两天,领导的命令传来,因为人手不足,没人能来换班,让他继续留守。一向顺从的吴晨急了,顶了两句。

最后,他还是留下了,但妻子的娘家炸了锅。喜帖发了出去,岳父一一和亲朋解释,觉得丢脸,直言,“再不结,这个婚就别结了。”

女儿年幼时,吴晨休假回家,女儿不认识他,他伸手抱,女儿躲避,一边哭闹着问妈妈,“这是谁?”吴晨心里不是滋味,也只能买玩具和零食哄女儿开心。离家时,女儿和他熟悉了,抓着他留下的衣服,嗅他的气息。

回到海口时,吴晨很少联系朋友,朋友打电话约他吃饭,他总是回“你有事我肯定去,吃饭没必要”。妻子劝他多出去社交,他也不听。“回来就这么几天,我就想在家陪老婆孩子。”

伍慎支、李广军在机场执勤。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6】岛上来了34个孩子

大海倾听着人们的喜怒哀乐。

李振宝曾在码头上大哭过一场。2007年,爷爷和奶奶在一周内相继去世。他跑到码头上,对着家的方向跪下,哭了一整晚,几个战友在身后远远地陪着。

吴晨在码头上巡逻的时候,常常遇到对着大海哭泣的人。有些男孩不好意思被别人看到,抹抹脸,挂着泪痕和通红的眼圈,不承认自己哭过。吴晨怕人出事,总上去劝,说来说去想到自己,话到嘴边,只化成一声叹息。“谁家没点事儿呢?”

转眼间,这已经是李振宝来到岛上的第19年。

“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每次在视频里看到孩子做不出作业,父母电话打不通,妻子脸色疲惫时,这样的念头都会在他心里翻腾。于是,每天晚上,他都会去跑步。“身体累了,就能睡觉了,心里才不会想着这些事儿。”他说。

转为地方建制后,他们随时可以辞职,但至今只有一个人选择了离开。

“辞职就是当逃兵。”吴晨执拗地认为。他做好了在这里退休的准备。

“我不来守岛,总要有人来。”李广军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走,想了半天,慢吞吞地答:“只要我们在,南海就是我们的,不能因为辛苦就没人来。”

但父亲的多年缺席还是会引来同龄孩子们的好奇。每当有孩子问伍慎支的儿子,你爸爸在哪,他总会扬起脸骄傲的说:“我爸爸在海南当警察!”

现在,永兴学校里有34个孩子。因为他们的到来,岛上生活的苦闷、顽强、孤独,那些沉重的东西都逐渐消散了。

一次放学路上,李广军上幼儿园小班的儿子扯着他的手,坚定地说:“爸爸,我以后也要去当警察,也要守祖国的边疆!”李广军逗儿子:“你去守边疆,那你的老婆孩子谁管呀?”儿子小手一挥:“像你现在这样就好。”他心里沉甸甸的,担忧儿子以后要吃很多苦。

派出所门前的空地上,两个孩子拿着泡泡机在追逐打闹,贺胜的儿子亮仔赤着脚,在滚烫的路面上跑着。4岁的亮仔常常被贺胜带到岛上来一起生活,被人戏称“公鸡带崽”。他看起来很喜欢这座小岛,喜欢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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