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题诗形构的探索(1)

隐题诗形构的探索(1)

00:00
10:39
隐题诗形构的探索(1)
洛夫


我写隐题诗的动机是很偶然的。

中国诗歌的艺术形式,有一部分纯属游戏性质,诸如宝塔诗、回文诗、藏头诗等,现代诗中也有所谓的“具象诗”(concrete poetry),或称“图像诗”,后者虽然赋有某些较严肃的意蕴,但由诗句叠列铺陈的造型看来,其游戏性仍很明显。藏头诗除了游戏意味之外,还另有一种工具性,适于用来传递秘密信息,广为政治社团或地下帮派组织所运用。多年前我在一家书店翻阅清史稿,偶然中读到这么一首〈天地会反清复明诗〉:


天生朱洪立为尊,地结桃园四海同。
会齐洪家兵百万,反离挞子伴真龙。
清莲峰起迎兄弟,复国团员处处齐。
大家来庆唐虞(鱼)世,明日当头正是洪。


这首诗采七律形式,其中句首隐藏了“天地会反清复大明”八个字。这显然是清代雍乾年间清红帮反抗满族入侵的宣传品,由于当时帮会徒众和一般民众的文化水平较低,故这类诗的造句与设譬(屁)都极粗俗,毫无艺术风格与价值可言,但这种藏头形式是否可注入饱满的诗素而创作出富于高度艺术性的作品来?不料这一反思竟诱发了我试写隐题诗的浓厚兴趣。


在长年对诗艺的探索中,我一向喜欢在句构和语言形式上做一些别人不愿,不敢,或不屑于做的实验。这种要求乃源于多年来我对诗创作的一种自觉:我认为诗的创作大多与语言上的破坏与重建有关,因为诗人如不能自觉地追求语言的创新,只是一味地追摹当代的文学风尚,屈从意识形态的要求,甚或迁就大众读者的口味而陷于陈腔滥调之中,诗终将沦为一种堕落。身为诗人,不但要向他所处的文化生态环境挑战,更应不断地向他自己挑战。


我设想中的隐题诗,与前人所创/仅有实用价值的藏头诗大异其趣;它是一种在美学思考的范畴内所创设而在形式上有自身具足的新诗型。它具有诗的充足条件,符合既定的美学原理,但又超乎绳墨之外,故有时不免对约定成俗的语法语式有所破坏,甚至破坏/成了它的特色。具体来说,隐题诗是一种预设限制,以半自动语言所书写,标题本身是一句诗或多句诗,每个字都隐藏在诗内,有的藏在头顶,有的藏于句尾,读者通常很难发现其中的玄机。例如我的第一首隐题诗〈我在腹内喂养一只毒蛊(古)〉:


我与众神对话通常都

在语言消灭之后

腹大如盆/期征显然盘据一个不怀好意的胚胎

内部的骚动预示另一次龙蛇惊变得险局

喂之以精血,以火,而隔壁有人开始惨叫
养在白纸上的意象蠕动亦如满池的鱼卵

一经孵化/水面便升起初荷的粲然一笑

只只从鳞到骨却又充塞着生之(妻)栖皇
毒蛇过了秋天居然有了笑意,而

蛊,依旧是我的最爱


这首诗旨在表达创作时的微妙心理过程,当它在《创世纪》八十四期发表时,就没有一位读者看出这首诗的诡异之处,我为竟无一人探知其中的隐秘而暗喜不已。这初次实验的成功,我想主要在于它的有机结构,换言之,即读者在未经说明的情况下,毫未怀疑这首诗的正常性,更不觉得这是一项经过精心设计的“文字游戏”。于是由此更激发我续写隐题诗的冲动,一年之内我总共完成了四十五首,并分别在台湾的各大报副刊,《创世纪》、《现代诗》、《台湾诗学》、《联合文学》,以及香港的《文汇报》、《诗双月刊》、《当代诗坛》,四川成都的《星星》等刊物上发表过,在两岸诗坛引起了普遍的回响,诗人张默、向明,大陆诗人沈奇,范宛术、叶坪等也都做过同样的实验,成绩相当可观。

沈奇写过一篇〈再度超越——评洛夫《隐题诗》兼论现代汉诗之形式问题〉,语多精辟,不仅指出这些诗的优缺点,更触及了中国现代诗语言的诸多潜在问题。我写隐题诗以来,也曾发生过一些趣事。去年,老友痖弦以授田证换来的补偿金,在老家河南南阳盖了一座青砖房子,闻之深为感动,便写了一首〈痖弦以水泥掺合旧梦/在南洋盖一座新屋〉为题的隐题诗。今年九月间,痖弦返回南阳谈亲,行前嘱我把这首诗用毛笔写在一张四尺宽的宣纸上,带回南阳装裱,然后悬于那座新屋大厅的粉墙上。据他说,这幅字曾吸引了当地不少的乡亲与文士,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