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钱40年,直到沦为下游老人
作者:吴寻
一、“吃”存款的晚年
自父母去世,加藤骤然走入了晚年。加藤是父母的独生子,一辈子未婚,更没有孩子,父母去世前,一家三口住在日本新泻县的房子里。父母去世后,50岁的加藤卖掉房子,到东京打零工。他主要在养老院当护工,养老院的老人们和他的父母年纪相当,很长一段时间加藤和老人们待在一起,试图从老人们身上寻找父母的影子,为自己孤独的晚年带来一丝精神抚慰。
65岁这年,加藤决定正式退休,独自养老。他辞去了工作,在东京都北部的埼玉县租了一间公寓生活。
正式领上退休金,加藤才发现,自己每月只能领到9万日元养老金(约合人民币4600元)。每月光是支付公寓房租,就得花费超一半的养老金,余下的钱,在地处东京圈的埼玉县难以维系基本生活。
养老金微薄,加藤只能动用存款。年轻时他存下500万日元,一开始尚能安稳度日,但年岁日长,伴随着他诊断出糖尿病,治疗费用快速掏空了他的积蓄。无奈之下,如今76岁的加藤老人仍在工作,靠在小吃店打工赚取生活费度日。
有段时间,加藤老人身无分文,为了饱腹他采摘过路边的野草吃。艾蒿草、蜂斗菜、笔头菜、野蒜等他都吃过。这些野草野菜虽没毒,但一般作为药用,有的饭馆会用其中的一些种类做凉拌菜,无法长久作为主食。
加藤老人说,最困难的时候,是这些野生的植物救了他:“没有这些东西,我真就饿死了。”季节更换,连这些野草也没了,加藤就得从埼玉县走到东京市内,到专供流浪汉的施粥点讨饭吃。
加藤老人是典型的“下游老人”。“下游老人”是日本学者藤田孝典提出的概念,指的是生活在基本生活保障水平线以下的高龄老人以及有此危险的老年人。各国对贫困的定义各有不同,在日本,官方把年收入低于122万日元定义为贫困标准,至今日本的相对贫困率达16%。
下游老人的指标有三个“没有”,收入少到没有,没有充足的储蓄,没有可以依靠的人。符合这几个条件的老人,几乎失去了所有安全保障环节,基本无法保证健康饮食,得不到充分的医疗和生活护理,有的老人,家中洗衣机和空调坏了也无法维修。
提出此概念的学者藤田孝典,在埼玉县经营一个援助生活贫困人群的NPO机构(非营利组织)。每年,该机构会接受约300余名生活贫困者的咨询,藤田孝典发现,其中约半数为65岁以上的老年人。老人们咨询的问题,大都围绕最基本的生存,有人困于好几天吃不上饭,有的老人苦于交不起房租,许多人生病后被医药费困住,他们所有人的养老金都十分微薄。
除了经济困顿,一些下游老人还陷入无所依靠的人际关系。他们没有子女,在社会中孤立无援,每天只能在房间里盯着电视看。这种独居生活有时会有很大风险,藤田孝典曾在老年公寓里发现过老人的尸体,这位老人仅仅是因为摔倒后无力动弹,渐渐死去。
了解过上千名“下游老人”的故事后,藤田孝典用文字描绘出下游老人们现实生活中贫困的生活场景。
“他住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因为年迈和疾病,每天起床要花15分钟,从锅里盛一些昨天剩下饭,吃完服下多种药物。出了门,他走向附近的公园,在那里的长椅上度过一天,眼前的学生和带着孩子的家长川流不息,谁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他没有子女,配偶早在数年前去世,亲戚住在哪里已经记不清了。
傍晚回到家,他用打折买的大米和廉价甩卖的蔬菜做一顿晚饭,囫囵吃完。为了省电费他不开电灯,只用电视机的光亮照明。上个月他储蓄的20万日元已经用尽。虽然他一直领取养老金,但数额并不充足。这样下去的话,钱包再过几个月就要见底了,他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晚上9点,他早早进了被窝,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只有时钟的秒针声回荡。”
二、逐渐被拖垮的晚年
根据联合国卫生机构组织的定义,人口老龄化社会是指人口中 65岁及以上人口超过7%。2021年,我国65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达到14.2%,已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
2022年8月,中国上线了老年人才网。网站上投放的简历显示,再就业的老年人集中于50到65岁这一年龄段,这意味着他们中的许多人刚退休,便选择奔赴再就业的职场。在中国,许多老人退休后,仍会背负起部分家庭责任。
安徽宿州市,郭少平年轻时是一名儿科医生。2018年她正式退休,当地的平均工资是2千多,她的退休金达5千元。身边朋友都称她是“贵族”。
实际情况并没这么光鲜。退休前,郭少平一直是家中的经济支柱。她的丈夫在宿州某事业单位上班,收入较低。郭少平退休前,她的丈夫因投资失败欠债,加上婆婆做心脏搭桥手术的医疗费,家中一共欠债80多万元。郭少平每月的退休金难以偿还家庭欠下的高额债务,只好离开安徽到上海打工,做护理工作。
依照藤田孝典的标准,郭少平也属于下游老人的一类,她的储蓄为负数,经济情况极差。与日本的下游老人相比,退休后她还要背负家庭责任在社会上继续高速运转,不停歇地打工,带领整个家庭走向上游。
今年郭少平56岁,受雇照顾一位70岁的失能老人,每天为老人换尿不湿、吸痰、喂饭,下午,再把老人带到浴缸里洗澡。从卧室到卫生间大概10米距离,她要先把体重150多斤的老太太抱到浴缸里,再为她清洗。这份工作每月薪资8000元。郭少平一分钱不花,每月的工资加上退休金一并用作家中还债。
郭少平估计,如此再拼两年多能够还完欠债。如果生活再无波澜,她能在60岁前回归安稳。
不过,晚年的真相之一,是生活中总会骤然出现疾病或事故,搅乱晚年的安宁。
如今,许多人对晚年生活的想象,是靠“养老金+工作收入+储蓄”抵达富足晚年。不太美好的现实是,这一愿景会遇到很多干扰项,实现艰难。
下游老人生活被拖垮的缘由各有不同。突发重大疾病或事故,子女啃老,中老年离婚,罹患老年痴呆症,养老机构价格高昂等都成为老年人沉沦到“下游”的因素。
藤田孝典讲述过一对老年夫妻养着独生女的案例。永田先生77岁,妻子74岁,他们都是埼玉县人。永田年轻时是一位做金属模具的工匠,正值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期,他靠工资买了套房,娶妻生女。
不幸的是女儿在大学期间患上抑郁症,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孩子因为病情反复从未工作过。永田夫妻两人一直承担着养育女儿的费用,把原本的生活费用来为女儿看病。家庭生活逐渐陷入拮据的状态,永田不得不卖掉房子,带一家人租住进公寓里。永田老人和妻子的养老金每月有17万日元,每个月开销却达到26万日元,赤字状态持续了数月。
他们的女儿人到中年,父女俩依然冲突不断。有一次永田跟女儿说:“你就努力一把出去工作一下怎么样?”女儿反驳:“我这样的人有谁肯雇?”永田认识到女儿患病是因为中学时期自己对她关心不够,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决定就算掏空养老金也要尽可能地照料她。
更多时候,“下游老人”何处去也成为问题。在日本,由政府经营的养老机构,原则上任何65岁以上行动不便的老人都可以免费入住。但因为申请人数太多,需要等待3~5年甚至10~15年。私营的养老机构,光缴纳入住费就需要500万~1000万日元,另外每月还要缴纳20万~30万日元的使用费。
公立养老机构很难进,私立养老机构费用太高。一些贫困的老人最后会选择住进没有正规经营资格的老人公寓。这里的条件很差,设备和人员不齐全,基本上只为老人们提供一个睡觉的地方。
依靠儿女养老似乎成为下游老人最后的出路,但年轻人的生存压力也非常大。上世纪90年代开始,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很多企业破产,长期的经济低迷致使大学生雇佣率降低,企业裁员率增高。于是,派遣工、合同工、临时工以及短期工等工资极低的非正式工逐渐增多,现今日本非正式雇佣比例已接近40%。
企业非正式雇佣是导致日本穷忙族诞生的一大原因。目前日本“穷忙族”有400万户,等于每十户家庭就有一户是穷忙族,他们年收入在200万日元以下,没存款、不旅游、不外出吃饭,工作非常努力,但生活极其艰辛。80%的“穷忙族”表示,对于将来收入增长的可能性不抱任何希望。
年轻人自身难保,赡养高龄父母更是天方夜谭。
三、储蓄多少,不用沦为下游老人
“我还有存款啊,我肯定没问题。”抱着这样想法的大多数人,有沦为下游的危险。拥有高额储蓄,不能一劳永逸地告别成为下游老人的命运。
很多下游老人有着共同的哀诉:没有想到老年会落到如此贫困的田地。
在藤田孝典接触的老人中,许多老人并非自年轻时就一贫如洗。相反,年轻时有体面的工作的老人很多,年薪达4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0万元)的不在少数。年轻时,加藤老人曾是中餐厨师,收入水平相当于当下国内月薪过万的年轻人。决定退休后,他没想到自己会逐渐沦为生活难以为继的下游老人。
老人们多年积攒下来的储蓄,基本都用在了租房和治疗骤然降临的疾病上。现下日本女性平均寿命已达到87岁,男性平均寿命也达到81岁。有些老人退休时拥有1000万日元的积蓄,按照日本首都东京圈一带的消费水平,这些钱只能挺上14年。
如果不在老年继续工作,许多人会在70多岁陷入贫困状态。
一位65岁的男子,在一个小型工厂里工作40年,把省下来的钱一分一毫都储蓄起来。退休后,他不仅有储蓄还有养老金。可等到他75岁时,身体开始出现各种病症,医疗费负担日增,养老金很快入不敷出。到了78岁,他因为拖欠房租被赶出公寓。
69岁的山口先生出生于神奈川县,读大学时候搬到东京住。那时候正赶上日本学生运动,他大学没读完就退了学参加工作,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了40年业务员。“年轻时一年只要300万日元就能过上温饱日子,退休后收入达到500万日元,另外还有奖金,不知怎么回事竟过上了穷日子。”山口说。
藤田孝典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家可归,只能在网吧栖身。
山口单身一辈子,没有小孩,相对而言生活压力很小。最多的时候他的储蓄达到3000万日元。考虑到自己孤身一人,为了死后有安稳去处,他花了900万日元置办了一块永久使用权的墓地。原本以为晚年会过得富足,但没想到62岁这年,他接连犯了两次心肌梗死,不得不长期住院疗养,手术费和医疗费逐渐将他的积蓄掏空。
老年人通常无法及时掌握一些信息,难以像年轻人一样了解社会福利制度。山口来到藤田孝典的机构咨询,才知道高额医疗费可以享受补助,但他已经错过了补助的时间。现在山口老人一边接受治疗,一边靠政府提供的生活保障金度日。
有着平均、稳定收入的工薪阶层和所谓的“白领”劳动者们,即便平均年收入在400万日元左右,也有相当大的危险在晚年堕入“下游”。2014年前后日本社会经济不景气,这年大阪府内40.6%的企业不发奖金,另外还有一些企业的福利也都陆续消失。
再加上通货膨胀和贫富差距增加,藤田孝典悲观地认为,现在的老年人比起未来要步入老年的年轻人来说,已经非常富裕。
早已进入超级老龄化的日本社会,老年人还在不断增多。同时年轻人少,少子化日趋严重,交养老金的人与领养老金的人不成正比。政府无法平衡这种状况,只能延迟退休年龄。2021年4月1日,日本开始发布政策,把退休年龄从65岁延迟到70岁。
目前,日本有900万65岁以上的老人仍在继续工作,而韩国55周岁到79周岁工作的老人已达912万。
藤田孝典认为,下游老人是国家和社会孕育出来的后果,产生的源头不是下游老人和他的家人们。
在我国,随着老龄化的逐步加深,中科院2019年预计,中国养老金城镇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基金(养老金)在2028年之后将收不抵支,将于2035年耗尽,目前已有14个省出现养老金财政赤字。到2040年,我国的养老金缺口将达到8~10万亿元。
年轻人一方面看不到退休后领养老金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因为生存压力太大,开始有人选择不缴纳社保,宁肯把省下的钱放在当下花掉。
如何避免老后沦为下游老人,藤田孝典给出一些具体的预防措施。例如存钱,对于落入穷忙族的年轻人,他建议:现在不缴纳养老保险也行。省下的钱可以用生活、结婚和育儿。因为在日本,即便认真缴纳了国民养老金,也不一定能获得应有的回报。
除此之外,更要了解社会保障制度,不轻信一些有欺骗性质的商业投资。一旦晚年陷入贫困,要放下羞耻心积极向外界求助,要明白,沦为下游老人并不完全是“我”的过错。
20年来,日本单身独居中老年人的“孤独死”数量一路高升,很大程度上,跟这一代人年轻时正好赶上日本泡沫经济崩塌的“厄运”有关。无望的生活让他们放弃了结婚生子。日本现在每4个高龄男性之中,就有一个因无人在身边照顾和陪伴而默默离开人世。
对于一些决定一直单身的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在陷入老年孤立之前,构建互助的人际关系。
他认为,经济贫困不要紧,人际关系的贫富决定一个人的幸福程度。在不确定的时代,年轻人唯一能掌控的或许就是如何构建自己的生活圈子,以抵御未来可能面临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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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可以申请最低生活保障,生活费8万,房租5万,每月13万日元。还有最低生活社区,内有低价的旅馆、超市和诊所等生活设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