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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成都的望江楼公园内,一尊身着唐装、发髻高挽、容貌端庄的汉白玉雕像静静矗立,这就是薛涛。薛涛纪念馆,位于望江楼公园崇丽阁下的竹林边。对于成都人而言,从此又多了一处缅怀薛涛的所在。
作为唐代杰出的女诗人和大才女,薛涛在唐诗发展主史、历代妇女著作史、中国书法发展史、特殊造纸上都各有一席特殊地位。她写的诗视野甚宽,有边塞诗、爱情诗、述志诗、咏物诗、乡思乡愁诗。同时,薛涛的书法自成一体, 继承盛唐韦陟“五云”体行书,其妙处颇得王羲之法。
在巴蜀文化发展史上,“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薛涛的诗才在蜀才女史上占有一席秀冠特出的地位。“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薛涛是巴蜀山水人文环境孕育出来的才女,成都至今保留着和她有关的文化符号与文化地标。
薛涛一生长居成都,极少出行。除了两次被短暂流放边地、因为元稹一赴梓州一赴江陵之外,薛涛终生都在成都城内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活动。女诗人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坐看花谢花开、潮去潮来。
浣花溪:满溪红袂欋歌初
薛涛生于何地、长于何处?陕西、成都、眉山、夹江……众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大致可考的是十岁丧父之后,薛涛和孀居的母亲安氏搬到浣花溪居住。
薛涛当时所见景致,跟三十年前的杜甫所见并无差别,一样是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因为地处城郊,浣花溪有更宽裕的居住空间和更便宜的物价。杜甫所建的草堂虽然因为人去室空已经倾颓,但“柱砥犹存”,还可以瞻仰当年茅屋秋风的遗迹。
薛涛在浣花溪畔住到十五岁,被西川节度使韦皋一纸命令召入府中,入了乐籍成了乐伎。日日丝竹管弦、欢声笑语,薛涛听不见浣花溪的流水声。十余年乐伎生涯,得宠时被赏识、失宠时被流放,命运操于人手的薛涛宠辱若惊。
等到终于脱籍、可以走出幕府,及笄之年的少女已经变成了二十七岁的名媛。此时安氏已经离世,薛涛回到浣花溪重新住下,在门前种满了琵琶花。
如今的浣花溪,依稀唐时风景。
浣花溪水清澈异常、极宜造纸,再加上临近河流、水运发达,浣花溪一带因此成为了当时成都的造纸中心。薛涛以木芙蓉皮为原料、以海棠花为染料,制成色彩鲜艳精巧雅致的“薛涛笺”。从浣花溪水中诞生的笺纸,令薛涛自此终其一生远离经济拮据的生活。
薛涛重回浣花溪,或许不止因为这里居住容易,而是这里有一段她希望长久留存的儿时记忆。但即便有“兔走乌驰人语静,满溪红袂欋歌初”的美好,薛涛在浣花溪畔居住二十年后终于离去、再未归来,个中缘由已不可知。
薛涛离开浣花溪四十年后,浣花溪畔出现了一座浣花夫人祠。公元768年,泸州刺史杨子琳起兵作乱,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夫人任氏挺身而出,拿出家财组织民众抗击叛军,最终立下保卫成都的大功。因为任氏原居浣花溪旁,因此时人为她建立祠堂时就建在浣花溪边,并尊称其为“浣花夫人”。
当901年诗人韦庄入蜀时,浣花溪正即将迎来鼎盛期。《唐才子传》说韦庄在浣花溪找到杜甫当年的草堂遗迹,重新修建草堂以居住。大约从这一时期开始,浣花溪渐渐成了成都市民春游的不二之选。在相传为浣花夫人生日的农历四月十九,成都人“倾城皆出”到浣花溪游玩,史称“游江”。
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后,都江堰内江的江水大量分流进入新建的东风渠和人民渠用于灌溉,流入清水河的水量锐减,浣花溪从此不再行船。
往昔的浣花溪之所以如此繁盛,河流水量是重要原因。唐代的浣花溪比今天要宽阔许多,大小舟楫往来如飞。到了宋代,更是每年都会有成都太守亲临现场与民同乐。两岸繁华热闹的场景,是在此居住时的薛涛难以想象的。
但繁华终有尽处。经历宋末元末战乱之后,成都的游冶之风大不如唐宋,直到清代中期,浣花溪才又重新成为游览胜地。如今的浣花溪畔,除了草堂还有一座浣花溪公园,园内有国内最长的诗歌大道,薛涛的名字也见于其上。公园的四周,如今是星罗棋布的高级住宅。
今日的浣花溪,除了薛涛在诗歌大道上留下的名字之外,很难让人想起薛涛曾在这里度过一生中最长的岁月。薛涛所在的浣花溪,已经跟女诗人一起消失在百花深处。
幕府中:紫阳宫里赐红绡
如今的天府广场科技馆以东地段,秦汉时是蜀郡郡守府、三国时是蜀汉宫殿、隋朝时是蜀王杨秀营建的新王府,见诸史册的历代高官和帝王如李冰、文翁、刘备、刘禅均在此发号施令。到了唐朝,隋蜀王府变成了西川节度使府署,即西川最高行政权力机关所在地。杜甫在这里作严武的幕僚,薛涛也在这里作韦皋的乐伎,可谓流水的节度使,铁打的府署。
初入府时,薛涛只管吟诗作乐、筵席助兴。每日触目所见尽是华丽陈设、座上诸公皆是人中龙凤,应接不暇的新奇令薛涛兴奋不已。穿着当时流行的女道士服载歌载舞之后,薛涛呈诗以进:
紫阳宫里赐红绡,仙雾朦胧隔海遥。
望江楼公园内的薛涛小像
虽然一度得宠,但薛涛也因言行触怒韦皋而被其流放至边境军营。身处肃杀冰冷的战地,薛涛无比怀念歌舞升平的节度使幕府,献上《十离诗》卑微地将自己比喻成离开主人受苦受难的宠物之后,才让韦皋回心转意将其召回。
此后虽然脱籍回到浣花溪,但薛涛依然时时在幕府中出入。不仅因其担任校书郎的官职,更因薛涛十几岁开始就始终在节度使府中亲历亲见。西川节度使一职,在唐朝一向非重臣不能出任,而薛涛一生亲历过十任西川节度使。越是后来的节度使,越是一到成都就要召见薛涛,详细询问治蜀方略、前任得失。
所以即便不再居住于幕府之中,但薛涛一生都未曾远离过这里。而幕府外的摩诃池,更是薛涛与上级和同僚时时出游之地。
东华门遗址公园内,被复原的摩诃池
摩诃池是杨秀修筑成都新城墙时就近取土形成的人工湖。据唐代卢求《成都记》记载,当时有西域僧人见之曰“摩诃宫毗罗”,赞扬此池广大有龙,故名摩诃池。由于摩诃池紧邻隋宫,环湖一带便成了杨秀的宫苑区。等到隋亡唐兴,摩诃池又成了成都最负盛名的泛舟游览宴饮之地,韦皋更在湖中引入活水。湖边古木参天、白鹭成群,湖畔可饮宴、湖中可泛舟,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视其为城中的最佳去处。
摩诃池经历了一千余年的变迁,既曾是后蜀孟昶与花蕊夫人乘夜纳凉的胜地、又曾是明蜀王府和清代贡院的所在。当1914年西北隅的最后一片湖水被填平做演武场时,已经很难有人想到:它规模最大时湖面达1000亩,南端抵达如今的成都博物馆位置。又过了一百年,考古工作者在成都东华门发现了摩诃池的部分遗迹。
但论历史久远,摩诃池却还比不上如今成都博物馆中的这一只石犀。据《蜀王本纪》记载,李冰治水时曾“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薛涛在节度使幕府里朝迎暮送时,不会知道脚下有一只李冰埋下的千年石犀,一直见证着地面上的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2012年石犀出土的地点,正是天府广场的东侧、曾经的秦代蜀郡府位置。
当石犀终于重见天日,薛涛也早已成为历史,曾经的幕府如今是四川大剧院,歌舞声在千年后依然回响。如果记载无误,此时地面下还有另一只未出土的石犀在见证。
碧鸡坊:芙蓉空老蜀江花
公元827年,薛涛搬离浣花溪,移居到城内的碧鸡坊,为自己起了一座吟诗楼居住。
碧鸡坊最早见于记载是李膺的《益州记》:“古时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鸡坊。”碧鸡坊和金马坊一样,名字都来自于汉代王褒寻找金马碧鸡的事迹。但碧鸡坊位于成都何处,今天至少有三种说法:
一、东胜街。杜甫《西郊》诗云:“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他从节度使幕府中出来,回草堂要经过碧鸡坊,而“市桥”位置在如今西胜街的南部,所以碧鸡坊应该在如今的青羊区东胜街一带。
此处曾留下薛涛的足迹?
二、金丝街。虽然有诗为凭,但部分学者认为诗歌的浪漫主义气息太浓厚、诗人为了押韵什么事实都可以先靠边,所以东胜街未必为确证。这一派引清代地图为证,认为碧鸡坊的位置大致在如今的青羊区金丝街一带。金丝街旁红石柱街口的石柱,便是古碧鸡坊门前的柱子。1995年,金丝街39号还出土过唐宋文化遗存。
从文殊坊望去的金丝街
三、锦江北岸。民国时期的历史学家、四川大学教授李思纯,曾在1936年绘制的《隋唐时代成都略图》中,将碧鸡坊标注在距合江亭不远的位置。如果对应相离不远、锦江南岸的薛涛墓,似乎也不无道理。
自17世纪开始,此处就已成为纪念薛涛的盛地
杜甫诗中的碧鸡坊是否是薛涛所居的碧鸡坊?唐代的碧鸡坊是否因为南诏四次攻成都而导致位置改变?薛涛所居的碧鸡坊究竟是三处中的其一还是另有它处?这都是目前尚无定论的问题。但碧鸡坊历史留名不仅因为薛涛,更因为其中遍植海棠、灿烂华美。
1145年,南宋王灼客居碧鸡坊写《碧鸡漫志》,因与时人王和先、张齐望居处甚近,因而作诗“王家二琼芙蕖妖,张家阿倩海棠魄。”三十年后,入蜀的陆游惊叹碧鸡坊海棠之盛,一而再再而三有诗为证:
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
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颠。
碧鸡坊里海棠时,弥月兼旬醉不知。
但宋人对碧鸡坊海棠的仰慕,在薛涛及其同时代人的诗里却难得一见。她虽然有关于海棠的诗存世,但一首是《海棠溪》、一首是《棠梨花和李太尉》,都看不出跟自己所居的碧鸡坊有关。或许碧鸡坊里棠千树,尽是薛涛去后栽?
遍植海棠,大概率是薛涛之后的事了。薛涛退隐吟诗楼,着女冠服即女道士的服饰“偃息其上”——但“退隐”或许是不确的,吟诗楼并不孤冷清寒,反倒是常年有人登门求见或求诗。无它,此时的西川薛涛早已名闻海内。即便退居小楼,也时时与年长的刘禹锡和年少的杜牧们以诗酬唱。
望江楼公园内,仿古而建的吟诗楼
比薛涛年轻二十多岁的杜牧素慕薛涛风雅,作《白苹洲》以赠,盛赞薛涛诗品、人物和大隐于市的闹中取静。鬓边已见白发的薛涛,作诗以酬:
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
身处吟诗楼上,既能听见安居太平时的小儿笑语,也会惊闻南诏攻来时的百姓哭声。薛涛在和平与战乱的交替动荡中老去。公元832年,五十二岁的薛涛逝于吟诗楼。后来的成都,也是芙蓉比海棠更有名。
锦江上:惟有碑泉咽不流
除了在节度使幕府中酬唱和校书,薛涛的诗作也记载了她在成都留下的足迹,比如锦江上的万里桥和合江亭。
据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记载,李冰在成都二江之上修建了七座桥,原名长星桥的万里桥为其中之一,也是如今唯一能确定具体位置的古桥。三国时诸葛亮送大臣费祎出使东吴,费祎感叹道“万里之行,始于此桥”,万里桥因此得名。
如今万里桥原址是上下两层的老南门公路大桥,车流呼啸,日夜不息。
两千年来,万里桥向来是成都出蜀的水路要地,桥畔长期是成都的繁华商业区。唐时的万里桥边楼阁相望、酒肆遍地、游人如织,薛涛在桥上看风景“万里桥头独越吟”。而在诗人王建的眼里,薛涛自己就是一道风景,“万里桥边女校书”。一座桥没法撑过两千年,万里桥历代都有补修补建。
顺锦江而下,过万里桥后不远即是合江亭。合江亭是韦皋所建,在唐代已是名士送别的名胜。一名范姓和一名汪姓幕僚要离任,薛涛在合江亭题诗送行,“绿沼红泥物象幽,范汪兼倅李并州。”
薛涛当时所见的江景,是两道绕城南并行而流的江河郫江和流江。直到薛涛逝后四十多年,节度使高骈开凿清远江从城北绕行而来,才形成了如今“二水抱城”的格局。从此合江亭的“合江”,合的就是清远江与流江了。
薛涛曾到过的合江亭仍在原地
合江亭之侧,后来建起了掩映于绿树和花卉之间的合江园,被誉为成都园亭胜迹之最。但在宋末战乱中合江亭与合江园均被毁,民国时只剩一处名为合江亭的荒地,直到1989年才重新建起新的合江亭。薛涛在这里所见的江景,后人依稀可遥想追忆。
薛涛逝后不久,唐人郑谷有诗“朱桥直指金门路”曾点明墓地位置。诗中的金门,是唐代成都西郭的金阊门,但薛涛墓在城西始终无明确记载。明代之后,薛涛墓在城东的记载渐渐多了起来。
薛涛墓前,如今唯有竹影摇曳
合江亭下游的锦江南岸有一处水井本名“玉女津”,因为泉水清冽,明蜀藩王每年三月初三取此水制薛涛笺贡纳朝廷,后来这处水井便更名为薛涛井:明代制笺,清代酿酒。清代中叶渐渐在薛涛井边重建起了吟诗楼和浣笺亭,此时有一座薛涛墓在其南面二三里的位置,即后来的四川大学校园内。
这座薛涛墓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毁,而薛涛井、吟诗楼、浣笺亭都已在新兴的望江楼公园内。于是1994年,时人在公园内重建薛涛墓,碑上“唐女校书薛洪度墓”是唐朝时节度使段文昌所撰。墓的不远处,一座汉白玉薛涛像已经伫立了十年。
踏遍成都,这里才寻到一个你
曾任西川节度使的宰相武元衡于公元815年被刺后,薛涛怀想曾在摩诃池上跟随泛舟的旧时光,曾作诗备极哀悼,
“凄凉逝水颓波远,惟有碑泉咽不流。”
如今的望江楼公园是最负盛名的薛涛纪念地,园内的薛涛墓与薛涛井,将薛涛的诗句衬得一如自况。
十余个世纪过去,当薛涛所履旧地大多沧海桑田时,薛涛未曾履及、甚或未曾一望的这一处锦江南岸,如今却成了薛涛最终的归宿。如今薛涛纪念馆向公众开放,千年后的成都人,还能时时听见千年前一代才女的余韵回响。
“薛涛纪念馆”馆名由马识途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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