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篇首语】
人间呈现的面貌多是你想看到的、或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待尘埃落定,世界将追随你的愿景……
【小说正文】
人们循声赶过去,竟看到一面奇怪的大陶鼓。那鼓高约两丈,造型古朴,上附兽形提梁,下安喇叭形底座,两面的皮都早已朽烂。谢端认得这东西,因为博物馆也有一面相同形制的陶鼓,只是体量比它小许多。
他上前将头探入鼓腹察看,却惊异地发现,鼓内外完全不一样,里面像个幽深的隧道,隧洞尽头显得别样光明,仿佛那洞外是个晨光明媚的世界。而当他回身再看鼓的外围,眼前依然是一片黄昏景象,来时的小路在幽谷暮色中显得尤为冷落清寂。反差之大令他怀疑,适才所见只是幻觉。
“奇怪!怎么会这样?”谢端惊惑地望了望众人,又快步走到鼓的另一头,再往洞内探身一瞧,那个阳光普照的世界又一次出现在隧洞尽头。伙伴们见状,纷纷围近观看,也都感到不解。
“说不定这里可以钻过去?”歪歪道。
谢端有些犹豫,可是放眼四周,除了这里再也寻不到别的出路。
背不驼阻止道:“不妥不妥,这鼓太奇怪,万一走错了,进得去出不来怎么办?”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沉默了。
皮不黑忽然一拍大腿道:“很简单,等我抓一只小猕猴放过去试试就知道了。”
“不妥不妥,”背不驼直摆手,他终究有些不忍心,“还是我去看看吧,有危险马上拉我回来!”他不容细说,直接砍了根藤条绑在身上,将另一头交给谢端,而后就爬进了陶鼓。谁知刚进洞,便听背不驼“呀!”了一声。
“你没事吧?”谢端心里一紧。正要拉藤条,又听背不驼大声道:“没事,我只是奇怪,这儿有根大骨头!”
大骨头?大伙儿不清楚什么情况,心里越发不安。但没过多久,那头又传来背不驼的声音:“大家可以过来了!”众人于是纷纷钻进了鼓洞。那根大棒槌一样的骨头,估计是某种大型动物的前肢骨。
一出洞口,人们便觉眼前豁然开朗。刚才还身在谷底,现在已立足高坡;刚才还日暮黄昏,现在已艳阳高照。环顾周遭,连先前所遇的屏障也不见了踪迹。
这里莫非就是十八重溪?皮不黑和歪歪按捺不住激动,跳着、蹦着、迫不及待地大声喊着:“十八重溪,我们来了!三星公!三星公!你在哪里?”可是无人回答,只有他们自己的呼喊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从高高的天空中悠然飘下一片羊蹄甲叶,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等完全落到地面时,人们发现它已覆盖了整个世界。山川溪谷不见了,他们的眼前只剩下了这片树叶。谢端定了定神,小心试着踏入一只脚,只见湿漉漉的叶子中间立即现出一条路向前延伸而去。
“不用说,能走的只有这条道了!”皮不黑早已跳了上去,同伴们见别无选择,只好也跟上前去。众人沿路而行,起先没什么不正常,可是走过一刻钟后,大家便觉察出诡异。虽然路还在,周围却突然变成了一片暗绿的沼泽。
此后无论进退,每当他们心念一动,脚下就生出岔道,道上同时出现了另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大伙儿立刻不安起来,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岔道越来越多,变出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人恍如用模具复制的,连动作都完全一样。只是随着人数不断增多,大家的肤色逐渐浅淡,即使是原本黑若木炭的皮不黑也显得有些透明。
“不妥不妥!我们入魔境了!照这样下去咱所有人很快都会消失的,大家赶紧回头!”背不驼急了。说话间,四面又多出几个背不驼,他们操着相同的嗓门,说着相同的话。可眼下岔道纵横,哪条才是返回的路?
谢端急中生智大喊道:“大家别再说话了!听我的,这些路一定是叶脉所化,我们只要回头顺着最宽的路走,就一定能返回找到那面大鼓!”
“啥鼓这么古怪,看我到时不砸了它!”皮不黑暗自愤愤地嘟囔着,可当他看到自己的更多分身时,吓得不敢再瞎想,只一个劲地迈着大步跟着谢端往回走。
人们深一脚浅一脚沿大路赶了一个多时辰,所幸分身逐渐归附,直到所有人都腰酸腿胀、筋疲力竭,才总算摸到大陶鼓边上。此时天色已完全黑暗,没有半点星光。人们艰难地爬过鼓洞,回到原地,却看到周围依然是出发前的景象,日暮黄昏,将暝未暝,好像一切都未改变过。在山猴的声声啼鸣中,人们都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皮不黑又怕又急又恨,冲上前去,对着陶鼓就是一顿猛踢。粘在陶鼓上的土块纷纷碎裂落下。歪歪眼尖,他发现在碎土掉落处似乎镌刻有文字,便也冲上前跟着踢了起来。这让准备拾柴生火的谢端和背不驼感到不解。
歪歪兴奋地回头看着两人喊道:“端叔,驼叔,看,这里有字!”
谢端凑近仔细一瞧,果然见陶鼓的腹底刻有几行字:龙虎皮做鼓会心听蒉桴苦诣殊途本一路大道现真初回首触蛮风波静水入云尘归土。
“端叔,怎么读这些字,我怎么看不懂呀?”歪歪往日虽然常跟着谢端学习诗文,但对断句还不熟练。
谢端的手刚摸上鼓腹,心里就泛起一阵愧意。他怪自己先前没有细心观察,以致于走了这么多弯路,白白让大家耗散了精气神。
“这些文字看起来有点像诗歌,通常会押韵,你可以先试着找出那些经常出现的韵尾,这样就容易断句了。”他说。
“龙虎皮做鼓,会心听蒉桴。苦诣殊途本一路,大道现真初。回首触蛮风波静,水入云,尘归土……”歪歪慢慢念完,又重读了一遍,若有所悟,“端叔,它是在提醒我们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会心听蒉桴’……鼓声必有神奇超妙之处,只是哪来的龙虎皮?”谢端低头沉思着。
背不驼摇头道:“不妥不妥,虎皮费些气力还有可能得到,这龙皮该去哪里弄?”
“说你们笨可别不高兴,”皮不黑翻起了怪眼,“谁说龙虎皮一定是龙皮和虎皮,难道就没有既像龙又叫虎的动物?”
听他这么一说,歪歪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对了!黑叔说的没错!壁虎不是叫做虎又长着龙的模样吗?”
背不驼道:“你们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壁虎怎么肯把皮剥下来给你?你忍心害它吗?不妥不妥!”
歪歪笑道:“驼叔忘了壁虎是会蜕皮的?先前在洞里看到的那些皮就是大壁虎留下的。”
背不驼这才恍然大悟,但他又说道:“如果要不到怎么办?”
“嗯……可总要试试吧。我马上去找它!”歪歪正说着,忽觉有个东西落到肩膀上,伸手去摸,那东西又很快爬到他手腕上,凉凉的。他心里一惊。难道又有什么虫怪精灵?
歪歪刚要甩开,那东西竟“叽叽”叫起来。他定睛细看,原来是小壁虎!歪歪像看到老朋友似的高兴地把小壁虎捧在手心。这时,又听空中“嗝”地一声响,他抬头一瞧,正是大壁虎。
歪歪原本已打定主意,现在见到大壁虎,反倒腼腆起来,不好意思去看它。皮不黑见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急地往他屁股上一踹:“你这家伙,犯傻了还是迷糊了,倒是说话呀!”
歪歪这才支支吾吾地对大壁虎讲起他们的遭遇。谁料大壁虎一听,竟突然立起身来,瞪大了那双绿幽幽的眼珠子盯着众人,看得大伙儿心里直发毛。只见大壁虎体内逐渐泛出红光,仿佛憋着一股气似的,整个身体随之膨胀起来。唬得皮不黑赶紧躲到后面,结结巴巴道:“你不愿意就——就算了,快——快走吧,当——当我们没说,别搞得——搞得这么吓人!”
可大壁虎并没后退,反而更向前迈了一步,只听“哧——”的一声,被它踩住的杂草瞬间蒸腾起灰白的烟雾。人们顿时感到一阵灼热的气息迎面逼来,不禁连连后退了几步。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大家不由自主地想到先前那场与喷火巨狮的殊死搏斗。但大壁虎并没有继续进逼,它朝天“嗝”地长鸣一声,便转身向坡下的小溪走去。
人们面面相觑,不解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在不断升腾的烟气中一步步来到溪边,大口大口地吸着水。不多时,它变得更加鼓胀,浑身泛着灰白,仿佛被烧透的纸灰一般。持续了约摸一刻钟,它轰然倒地,像个受寒发烧的病人一样开始剧烈抽搐。“莎莎莎——莎莎莎——”听着这筛糠似的声音,人们全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大壁虎终于站起身,缓慢地在原地打转,渐渐地,它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至完全看不出身形,仿佛平地而起的龙卷风,直刮得拔木倒树,飞沙走石。众人不得不纷纷闪避。突然,霍地一道强烈白光直冲天宇,震得人目瞪口呆。不多时,一团灰白的云朵悠然飘下,落到人们面前。
大家围上前去,用手一摸,颇感厚实柔韧,才知果真是大壁虎蜕下的皮。四下搜寻,却看不见它的踪迹。众人正自纳闷,忽闻空中“呜——”地一声长吟,抬头看时,只见一条白龙带着鳞鳞星辉在空中盘旋。天宇似乎已化成落日下的长河,随着白龙游动漾起潋滟波光。
“叽叽叽——叽叽叽——”小壁虎显得特别激动,在歪歪手里跳着蹦着。
空中又是“呜呜”几声长吟,白龙缓缓降落在陶鼓前。看着它时不时伸出长舌在绿眼珠上舔一下,人们毫不怀疑这条白龙就是大壁虎脱胎所化,只要细心辨认,依然能在它身上寻见大壁虎的一些特征。
皮不黑拍手笑道:“好一条漂亮的大壁虎!”谁知话音刚落,白龙就闪电般吐出长舌,亲亲热热地粘住了他。皮不黑的头上脸上瞬间又裹满了腥乎乎的黏液。
谢端望着飘逸矫健的白龙,若有所思道:“由虫到龙,看来它已突破了那一点……”
“哪一点?”歪歪问。
“在成全他人中成就自己……”
背不驼完全没听到两人在嘀咕什么,他丝毫没有耽搁,拉起蜕皮拖到陶鼓旁,两头比对后便提上刀,去坡上砍下几根青藤,手脚麻利的将它们剖分成细长条。大家受他感染,全都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从鼓腹中取出长骨,根据鼓口大小把那团“龙虎皮”裁成两块,沿着皮周边密密地打上孔,再将两片大皮蒙在鼓上,用细藤条对穿着拉紧绷平,忙碌了半天,一面全新的大鼓便赫然立在人们面前。
皮不黑一见,兴奋地蹦起来,操起长骨就要上前捶打。谢端拦住了他。
“阿黑,我们刚刚走了许多冤枉路,差点回不来,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疏忽、急躁和轻率,”他又转身朝背不驼和歪歪说道,“我觉得咱们都需要反思,所以在敲这面鼓之前,大家不妨静坐片刻,除去尚存的浮躁,待心神安定,一切才会明朗起来!”
三人听闻此言,回顾往昔颠沛的一幕幕,又想到此行差点功亏一篑,都觉得谢端这话有理,便正色抖落身上的尘土,在陶鼓四周燃起四堆篝火,分别闭眼盘腿默坐。小壁虎趴在歪歪肩上,白龙则静静环绕在众人身后。
良久,谢端慨然道:“回想我们心怀使命,经历这一路辗转困顿、疲筋劳骨,迈过了一道道坎,挺过了一重重难,才终于来到这里。我一直在想,咱们所欠缺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现在看来依然是内心不够强大,容易被外物左右。如果是这样,来日怎么可能能战胜蚂蝗怪?今天的事让我很惭愧,不得不深深反省!”
他咬了咬牙,抬起头。而当他的目光再度望向那堵屏障时,奇迹出现了。高耸入云的岩崖随着火光闪了闪,化作一片薄薄的羊蹄甲树叶飘落下来,落入篝火之中攸然而灭。
众人全都瞠目结舌地站起身,来到山口,却看到前方除了一滩大大小小的乱石,什么也没有。难道我们一路辛苦寻来的竟是绝境?四人呆立了许久才默然坐回火堆旁。这次连皮不黑也没再作声,只是望着无形的火焰出神。
夜虫收起声息,微风停止徘徊,周围的一切都象沉浸在冥想之中,只有木柴在火舌的轻柔舔舐下发出微弱的噼啪声。人们的身影仿佛溶进了茫茫夜色,与林木石崖、山川大地合成一体。忽然火星一闪,谢端又睁开了眼,喃喃自语道:“……蒙住鼓的是皮肉,敲响鼓的是骨头……我明白了……”
正说着,人们惊讶地发觉出异样的动静:面前的土地正顶着大陶鼓兀然隆起。柴火纷纷滚落一旁,不久火苗被翻起的土石压盖住。人们连忙抽身后退,很快,陶鼓底座已高过头顶。背不驼略一迟疑,便飞快地拾起那根被土石掩埋半截的骨头,可等他冲上前准备敲鼓时,鼓面已经够不着了。陶鼓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
“阿驼,带上我!”谢端喊道。背不驼立刻举起谢端,让他站上自己的肩头,可是依然晚了一步。
“看我的!”歪歪正要振翅飞起,却见皮不黑已经像只猿猴一般蹿上谢端的肩膀,举起大骨头使劲朝前擂去。皮不黑这回是拼足了劲,只听“咚——”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阵火山惊雷般的剧烈震动,他顿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滚烫的血立刻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气沿着身体一侧汩汩淌下。等他再想抡起骨头的时候,手已使不上劲,那根长骨悄无声息地落入翻滚的土石之中。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手臂断了。眼瞅着陶鼓还在升高,他急了,顾不上疼便挥起自己的另一只手臂狠命朝前不断擂去。
“咚、咚、咚、咚——”激烈的鼓声仿佛要炸裂了似的,震撼天宇,响彻大地。在轰鸣的强波中,三人终于站立不住,身体如落叶般飘飞出去。眨眼间,他们看到疾旋眩迷的星空,听到歪歪的惊呼和呜呜的风声……然而他们并没摔下,一股强大的力量裹卷着他们冲上天空。等三人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坐在白龙背上,歪歪正伴飞左右。
鼓声久久不绝,宛如骇浪狂涛在人们的心间回荡,让人觉得浑身发热,体内好似燃起了团团烈焰。凌空俯瞰,大风拂过的山岭似乎在“呼呼”地颤栗,黑森森的丛林像沸腾了一般,扬起漫天碎叶。石缝里,草丛内,树根下……处处冒出点点荧火,瞬息之间,荧光便飘满整个天空。它们随风旋舞成万般形态,将夜空照得透亮。
这些荧火一碰到人就如同遇到海绵的水,倏地渗入肌肤消失不见了,既不灼烧,也无痛痒,只微有凉意,让人忍不住哆嗦。待狂风平息,飘荡的荧火渐渐聚拢在一起,越攒越多,越积越大,越聚越亮,最后形成了一个阔如城门的巨球,亮晃晃的炫人眼目,连星月都失去了光彩。
众人正自诧异,白龙竟像受到召唤似的直接朝大光球飞去。歪歪眼见它带着伙伴们钻入那怪异的光球,心里犹豫了下,不敢轻易跟随,身体一偏,“嗖”地擦着边缘飞过,差点将肩上的小壁虎甩出去。吓得小家伙“叽叽”乱叫。一团团柔软的荧火如棉絮般粘在歪歪身上,很快就沁入体内。
他将小壁虎藏在胸口,围绕着光球连续飞了几圈,都看不到白龙和伙伴们的身影,四下找寻,依然毫无踪迹。他焦急,担心,想着无论如何自己也要跟大家在一起。终于,歪歪拿定主意,硬着头皮向球冲去。可是这回无论怎么冲怎么撞怎么挤,那光球都将他弹飞出去。
歪歪泄了气,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飞上对面的峭壁。崖壁上有道不大的岩穴,恰好可以歇脚。定睛一看,这里居然与他小时候住过的鹰巢十分相似,可是现在既见不到鹰妈妈,也看不到端叔和伙伴们。他又运用心眼观瞧,但脑海中只浮现出自己与端叔分别的情景。
“咻——”歪歪高高地长啸一声,一遍遍呼喊着:“鹰妈妈,你在哪里?端叔、驼叔、黑叔……你们在哪里?”望着空阔寂寥的山谷和那团悬浮在空中的光球,一切显得越发陌生,他不禁满目泫然。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思念、牵挂和孤独感。也许从今以后,这个世界得靠自己独立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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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注做一件事不容易!行进过程中总是不知不覺會有許多岔路,待要回頭,又要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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