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晴时不时就在琢磨,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去东汉蔡伦的墓祠前,认认真真拜上一拜。
作为中国美术馆副馆长、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自打近两年深入接触造纸行业以来,张晴愈发感觉,没有纸,就没有瑰丽的华夏文化。作为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当之无愧是一个功在千秋的创举。
但张晴又有些犹豫,时隔千年,当下我们的“造纸术”却不那么让人满意。由于缺乏高质量的书画用纸,不仅很多古代书画无法修复,“躺在ICU”,就连现当代艺术创作与传播也步履维艰。
“中国的造纸术曾经那么辉煌,如今看上去倒像停留在原始阶段,依旧固守着传统小作坊的模样,没有关注当前人们书画用纸的需求已经发生深刻变化。纸不好,就救不了古代书画,更讲不好中国故事。”张晴说。
一想到这些,他就坐立难安,“很难不觉得有些愧对先人。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用上自己造的好纸?”
很多古代书画“正躺在ICU”
今夏,中国美术馆建馆60周年系列展览正在火热举办,国内苏轼作品孤本《潇湘竹石图》作为镇馆之宝,惊艳登场。一拨又一拨的观众在此驻足静赏,感受跨越近千年的艺术魅力。
极少人知道,《潇湘竹石图》能来到大众面前,是因为修复专家把它从“ICU里救了回来”。这幅画辗转漂泊数百年后,经中国历史学家邓拓先生无偿捐赠给中国美术馆时,画面已出现多处折痕,画心部分绢质断裂,无法正常舒卷、展示。
张晴与非遗传承人佘贤兵研究与分析苏东坡《潇湘竹石图》的纸质。
2018年,中国美术馆召集修复专家对这幅画作进行专门检测,不仅对画心部分长达十厘米的折断进行了隐补加固,还对其它折痕也做了针对性保护处理,最终既使画作上的污渍尘埃得到了有效去除,也使沧桑的历史痕迹得到合理保留,且质地比以前更加坚固。
《潇湘竹石图》仅仅是沧海之一粟,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古代书画历经聚散、转手、天灾、战乱,大多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我们之所以能够在博物馆里看到它们的“原貌”,都是因为背后有书画修复技术在支撑。
中国古代书画修复讲究“修旧如旧”“修处莫分”,修补过的作品看起来既要跟原作一样,也要达到像没有修复过的水准。这就要求使用的修补纸张必须与画心所用纸张纹理相似、厚薄接近、酸碱度匹配、颜色要略浅于作品的材质,补纸的包浆、质地、光泽、色相也要与原作相同。而作为书画修复师,必须对纸张的产地、历史、原料、工艺、后期加工以及纸张的保存、使用等知识熟记于心。
“修复宋画需要用宋代的纸,修复明画则需要用明代的纸。”张晴说,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生产出的纸张材质、酸碱度都不一样,即使严格遵循传统工艺流程,也可能因为水质、浆糊、原材料和历史时期的不同,而导致最终产出的纸有所不同,“用错了纸,非但修不好,还等于在变相破坏这幅画。”
为此,不少书画修复师平日就极其重视古旧纸的收集。民国以前,书画修复师找不到补料时,就自己动手制作,这在老一辈修复师那里是一个基本功。可到了如今,这样的技术几近失传,古旧纸的存量也用一点少一点。
上海博物馆文物修复高级技师孙坚曾在采访中谈到:“上博现在所使用的老绢都是过去到各地文物商店采买的一批非文物的绢画,用了几十年,现在这种老绢也越来越少。旧画的补绢最为紧缺,没有旧补绢,破旧的绢本书画就很难修好复原。”
张晴告诉我们,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均为手工制造,有不可取代的特性,但如今受限于生产智能化程度低、成纸工时长、工艺标准缺失等,难以低价高质大批量地生产。
“中国人发明了造纸术,可现在我们各大博物馆里的古代书画、典籍文献,就像躺在ICU的病人,等着我们去抢救,‘呼吸机’却不够。”每每提到这里,张晴就痛心疾首、焦虑不安。
现当代书画被纸张卡了脖子
古代书画保存难,现当代书画表达也受束缚。
20多年来,张晴不断收集来自世界各地的纸,经手的纸不下200种,在大量的比对研究中,对纸与墨、水、原料的关系相当熟稔,更结识了不少笔、墨、纸、砚、颜料及印泥等领域的非遗传承人和专家。
张晴向丽江东巴造纸非遗传承人求教古法造纸工艺。
张晴发现,中国不是没有高质量书画专用纸,而是形成了“小圈子”:不少艺术家都会为缺乏用于创作的纸而苦恼,但他们往往选择私下与造纸手艺人对接,以高昂的价格“私人定制”适合自己创作的材料,并且为了保证自己作品的独特性,让对方为其选材保密。
这让他联想起,上世纪20年代末林风眠应蔡元培之邀回国任教时,提出“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口号。
百年来,一代又一代艺术家通过艺术创作,回答着“调和中西艺术”这一命题。张晴也一直在思考:“我们这一辈对此应该有着怎么样的回答?如果大家都只想着自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他一直记得6年前看到日本著名书法艺术家井上有一的作品时,感受到的冲击——他运用跃出画面的构图方式,以浓墨或淡墨书写文字,在构图、笔法、墨色各方面不断尝试各种表现方式,于是,与中国传统书画常用的宣纸展现出的“向内”不同,井上有一的书法饱满、立体,给人一种“字怎么跳出来了”的视觉体验。
张晴在不同楮皮纸上的艺术探索。
经过与相关非遗传承人的交流,结合自己20多年的艺术创作经验,张晴意识到,井上有一用的是楮皮纸,这种纸与传统宣纸不同,以楮树树皮的白色内皮为原料,经水沤、浆石灰蒸煮、二次水沤、浆草木灰蒸煮、漂洗、选料、碓舂、洗涤、打槽、抄纸、压榨、焙纸、揭纸等工序制成,吸水很快、几乎不洇,书写流畅、边缘清晰。
故宫博物院古代书画修复师徐建华与张晴在探讨古代宣纸的构造与成份。
不过,这种纸虽然在2008年6月7日就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因为工序繁杂,至今在我国未实现大规模工业化,手工成本极高。
纸张是艺术完美的载体,它的柔软性和可塑性让艺术家的灵感和创意得到尽情释放。为什么我们没能在传统宣纸之外,开拓出一种能表现“向外”“立体”绘画效果的纸,给中国当代艺术家带来新的创作空间?
张晴认为,不同的纸与墨汁、颜料、牛胶、水质等媒介结合,能在艺术家手下发生不同的创意与效果,有时甚至可以超越创作本身。也正基于此,他越来越觉得,薄薄的纸张所肩负的文化使命异常重大,这也让他诞生了一个念头:
不仅为自己,更为中国文化艺术的传承与创新,找到高质量、高性价比的书画专用纸,让中国艺术家们普遍用上这样的纸进行创作!
文科生挑起科技重担
恰巧在此时,科技部公布了一批国家重点研发计划“文化科技与现代服务业”重点专项。
张晴觉得,自己有勇气、也有责任,来担一担这个担子。
说干就干。凭借数十年的行业积累,张晴很快组织起包括中国美术学院在内的十家科研及技术单位,分析行业现状,梳理立项申请。今年1月,他们提交的《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工艺提升关键技术研发》课题获批立项,张晴担任项目负责人。
根据项目计划,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与复旦大学科研团队负责项目中的书画专用纸研究;全国制浆造纸领域的最强高校华南理工大学作为创新性技术担当;浙江工业大学、泗水金诺纸业有限公司承担起装备自动化研发的重任;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艺宣阁宣纸业有限公司挑起生产大梁;湖州市数字研究院肩负数字化延续的任务;故宫博物院与中国美术学院则属于下游需求端,负责对上输出应用需求。
2023年3月,科技部国家重点研发计划“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工艺提升关键技术研发”项目启动暨方案咨询会于中国美术学院召开。
“我们这个项目贯穿从研发到应用的全链条,每家单位都是术业有专攻,是各自领域的‘顶流’。”张晴对项目的推进充满信心。
不过,回想起当初去“揭榜”的情形,张晴至今记忆犹新。
偌大的答辩现场,张晴两边的座位空空,只他一人面对着几个摄像头,摄像头里,是国家重点研发计划“文化科技与现代服务业”重点专项项目的多位评委。
当时恰逢新冠疫情,原定的答辩团队无法到场。看到张晴一个文科生来答辩理工科项目,评委们哑然失笑。文科生来做理工科项目答辩,这的确很难不让人质疑。
但张晴不想认输。他想起20多年来对书画纸的寻觅,想起跟非遗传承人的交流所得,想起过去一个月里,十个合作伙伴团队轮番上阵给他做答辩前的突击培训,那些化学名称和方程式他背了又忘、忘了又背,研究方案拆开、揉碎、理解了再重复记忆……
“按照你们的套路,我们的分数肯定不会高,那就让我把内心为什么想做这件事,告诉你们。”镇定下来之后的张晴,以这句话作为答辩的开场。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张晴谈及书画修复用纸和创作用纸的重要意义,谈到他们申请的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工艺提升关键技术研发项目目标,他列举了各个阶段的项目目标,还介绍了具体的课题研究内容及实施计划。
赤诚与专业最终换来了成功。有人评价他们:“这个课题属于关键性基础研究,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人文学科或艺术领域,成为一项功在千秋的事业。”
张晴自己也百感交集:“我是一个文科生,背的这些东西以前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答辩的前一天我都绝望了。但团队的同志鼓励我,说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我信了,最终成功了。我相信我们这个项目,最后也可以成功。”
“标”与“非标”
从安徽省宣城市泾县县城出发,往西南方向约10公里,是丁家桥镇小岭村所在地。此处以“九岭十三坑”著称,山上青檀密布,层林叠翠,山下溪水长流,终年不竭。
由于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是宣纸的重要原材料,因此,这“一亩三分地”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制造宣纸的绝佳胜地,这里的人们也大多以家庭作坊的形式,世代从事宣纸生产。
据泾县县政府数据统计,截至目前,丁家桥镇现有宣纸书画纸生产加工销售企业241家,而个体生产户多达千余家,从事宣纸或书画纸相关产业的有近万人。
不过,由于准入门槛低、企业投资不高,泾县做宣纸书画纸的工厂大大小小几百家,每家做出来的成品不同,质量参差。
“这是因为每家的秘方不一样”,张晴告诉我们,宣纸有捞纸、晒纸、剪纸三大核心工序,其中又分108道更细致的步骤,每个环节依靠口传心授世代相传,“比如做纸用檀皮、楮皮、桑皮还是其他,以及用料配比、制作工艺等,各家有各家的把握。”
而且,就如同每个老北京人都觉得自己家的炸酱面最好吃,各造纸企业、个体户也都认为自家的产品独一无二、无人能出其右。如此一来,我国著名的宣纸之乡,竟一直未能形成统一的造纸标准,用行话来讲,这个情况叫“非标”。
中西颜料融合产生的特殊肌理。
不仅如此,张晴在调研中还发现,造纸设备也存在土方上马、标准化缺失的情况。山东省济宁市泗水县的一家造纸机工厂负责人告诉他,它们的设备可以根据客户的需求进行相应的调整,“反正客户有什么要求,我们就帮着一起研发,虽然算是土法上马,但能达到目的就行嘛。”
这样产出的书画纸使用情况如何呢?似乎并不乐观——很多美术院校的师生搞书画创作,大部分使用的是国外的纸。
“国产高质量书画用纸大部分属于非遗项目产品,但成本高、产量低。不仅无法满足当代高质量的书画创作,更不能达到古代书画修复和古籍修复的标准。相比之下,国外的纸质量更稳定,纸张颜色不容易因为温度、湿度或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更受市场的欢迎。”张晴直接道破。
为什么?张晴研究日、韩、法等国的书画用纸制造产业发现,相比“非标”的国产书画用纸,国外品牌的生产制备相当标准、成熟——纸张不仅由标准的机器设备生产,而且配浆比例、成纸时长等制作工艺各环节都进行了精准、标准的控制,更有专门的部门研究皮纸新品。
换言之,生产工艺标准化和精准制备智能化支撑起大规模生产,保障了产品质量的持续稳定,也有效摊薄了生产成本,加速了整个书画用纸制造产业的闭环与升级。
我们发现,这样的进口书画纸,在各大销售平台上,即便价格比国产纸贵出两到三倍,仍然十分畅销。
再造中国纸!
难道中国人就没办法大规模造出高质量的书画纸了吗?
“你在网上看到的排名前几的日本品牌书画专用纸,就有我们代工的。”南方某造纸厂负责人跟张晴说道。
“那能不能用他们的原料给我做一点纸?”
“恐怕不行,订单给多少原料、能出多少成品,都是有严格数量的。”
“既然有这技术,为什么不做自己的牌子?”
“有订单我们就做嘛,然后贴上他们的牌子,利润也不错。企业的目的不就是赚钱嘛。”
……
这样的对话越深入,张晴越觉得痛惜和着急。“你看到了吗,我们不是没这个制造能力,可现在却只能帮着别人赚大钱,自己小富即安了。”张晴对我们说。
以日本品牌书画纸为例,一个不为大众熟知的现象是,日本企业通常选择从中国或东南亚地区购买原材料,然后运到中国代工厂进行制浆、漂白、打浆等全流程生产,最后贴牌成品。如此一来,日本企业可以全身心投入产品研发、工艺改进、市场营销等增值收益高的环节。
在这样成熟、现代化的商业模式运作下,一方面,日本书画用纸在中国传统宣纸之外,成功针对现代艺术创作的应用需求,开拓出十分可观的广阔市场;另一方面,国产代工企业要么为短期利益放弃自主品牌建设,要么走上仿冒“山寨”的歪路。
在这样的割裂中,新时代国产书画用纸制造产业始终未能建立起成熟、高效的现代化产业体系,并且品牌建设落后于人。
面对这样的产业现状,被张晴串联到一起的十家单位不答应!
按照《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工艺提升关键技术研发》项目计划,从2022年11月起,他们将用36个月的时间,完成12项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的相关技术标准与规范制定、5项工艺提升与制备关键技术突破、3个关键专用系统与装备研制……
“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要进化出能对标全球的力量。”张晴表示,作为新时代造纸人,他们不能只局限于当下、国内,“我们要用现在的材质,用科技手段,来赋能有着千年制造史的中国书画纸,并在今天的世界艺术舞台上重放光芒。”
要实现这个目标,一方面要让全球的中国古代书画拥有足够的“呼吸机”,在修复专用纸的支撑下能够自由呼吸,另一方面也要重塑一条成熟完整的书画用纸产业链,用科技赋能整个产业的优化升级,让世界艺术都能够在中国纸上尽情“挥毫泼墨”。
中国传统颜料与纺织颜料的叠层关系。
这并不容易。单就张晴所在项目的团队组成而言,有科研院校的专家教授,也有传统非遗的能工巧匠,都是各自领域的专家,彼此之间有时对同一问题的看法也不尽相同,语言表达的方式也各有差异。
不过,他们心里也十分清楚,以前都是各自为战,现在通过这个项目契机组建出一个“国家队”,拿出各自的绝活,再造中国纸,“大家都有种豪情,要‘让红旗插遍全世界’!”
待到2025年项目结项,张晴已年过花甲。他告诉我们,到那时候,他想带着“国家队”研制出来的书画专用纸到蔡伦墓祠前,给蔡伦看一看、讲一讲。“也许那时,我就不会觉得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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