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道德论丛》_ 德行与命运，人力与神力

三联中读的各位朋友，大家好！上节课我们聚焦于普鲁塔克关于文化与政治问题的讨论，这节课我们转向普鲁塔克关于德行与命运的分析。

“命运”（Fortune/Teche）是希腊悲剧的母题，悲剧诗人透过那些德行超越群伦的英雄、僭主与命运辛苦遭逢的故事，凸显命运之力的强大，提醒世人在神力面前戒慎恐惧，居高自卑。无论是希罗多德《历史》开篇哲人梭伦与僭主克洛伊索斯之间的对话，还是真相大白之后的俄狄浦斯，无不是透过主人公悲惨的结局，揭示人类在“必然”命运面前“自由”的局限，希腊悲剧的这一内在张力，折射的正是他们对人的在世幸福的怀疑，梭伦对得意忘形的克洛伊索斯的暗示，海峡阅兵中不可一世的薛西斯慨叹生如夏花，譬如朝露，俄狄浦斯最终自残双眼，对无常命运的悲叹，从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希腊人关于人在世生存的强烈的悲观主义。 

到罗马帝国时代，希腊人的这一悲观主义开始发生根本性的转变，普鲁塔克可以说是这一转折点上代表性的思想人物，他通过自己的著述重新厘定命运与德行在人类事务中分别发挥着怎样的影响，以及它们彼此之间存在者怎样的关联，意在强调德行的重要作用。普鲁塔克的这一精神创举，正是现代政治理论开山者马基雅维利标举德行之主导作用的理论源泉。透过《论命运女神庇护罗马人》《论亚历山大的命运与德行》，普鲁塔克从德行与命运、人力（人事）与神力（天命）关系角度，对帝国伟业的造就以及统治者的德性品质做了极为精到的剖析。

罗马何以在地中海世界成功树立霸权，树立“罗马人治下的和平”？对此，罗马历史学家波利比阿（Polybius）指出，罗马人史无前例的强权首先得益于罗马国家的宪政体制，在波利比阿看来，成熟的罗马宪政体制成功地实现了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三种政体的混合，而这正是希腊政治理论家长期以来的理想，执政官、元老院与人民三种权力既相互协作，又彼此牵制，权力之间相互协作使他们合力对外，权力之间彼此牵制能够预防滥权，避免腐化，“没有成分能完全独立，而是任何一个计划都有可能会被其他的妨碍或阻止，结果是没人可以主宰或以轻蔑态度来对待其他。于是整个局势又恢复并维持平衡，因为侵略挑衅的冲动被克制约束，每个成分会因为其他两个成分开始谴责时，便会深自警惕。”（《罗马帝国的崛起》，410）

罗马人为何能够创造出如此惊人的丰功伟绩？德行女神和命运女神围绕究竟谁是主导、谁的功劳最大？双方始终争执不下。命运女神有利却善变，德行女神美观却无益。对此，透过《论命运女神庇护罗马人》一文，普鲁塔克指出：“尽管命运女神和德行女神始终从事直接又不中断的斗争，双方的对立从未停息，然而在统治和权力方面却能齐心合力，会暂时中止彼此的敌意，将他们的力量联合起来，带来的后果是完成人类最美好的建设。”（《普鲁塔克全集》卷五，738）罗马人建立庞大的帝国，为众多民族带来秩序与和平，无论是德行女神还是命运女神，都在其中发挥了各自不可替代的作用。德行女神步伐从容不迫，目光坚定，命运女神勇敢无畏，捷足先登，时而眷顾波斯、亚述，时而转向马其顿、迦太基，最终飞临帕拉廷山（Palatine），最终进入罗马定居。而罗马人即使获得德行女神的厚爱，始终对命运女神鞠躬如仪，他们很早就为命运女神修建各种富丽堂皇的神庙，并为命运女神加上“勇武”（Fortis）头衔。正是在命运女神的促成下，大将军寇流兰（Macius Coriolanus）听从母亲和妻子的劝告，解除了对罗马城的围困；也正是命运女神促使卡米卢斯（Furius Camillus）拒绝与高卢人媾和，奋勇抵抗蛮族入侵；正是得益于命运女神的庇护，凯撒以弱胜强，战胜不可一世的庞培；继之而起的屋大维洪福齐天，排除万难，历尽艰险，一个个强敌相继倒在他的威势之下，命运女神最终将奥古斯都推上“第一公民”（Princeps）的高位，成千古一帝，一统天下，开太平世界。

罗马的奠基得益于命运女神的佑助，而德行女神帮助完成了整个建筑物。罗慕洛和雷慕斯两兄弟呱呱坠地，僭主试图除去这一心腹之患，然而这对婴儿落入一位仁厚的仆人之手，婴儿被带到河边，适逢一匹刚刚产仔的母狼，幼崽夭折，母狼乳房肿胀，急欲哺乳。母狼用奶水哺育弃婴，解除了自身的痛苦，也解救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Ruma（奶头）从此成为Rome（罗马）这一称谓的起源。战神马尔斯的圣物啄木鸟飞临婴儿身边，用爪子撑开婴儿嘴巴，将衔来的食物放入危在旦夕的婴儿的口中，这些都是命运女神的计谋和安排。命运女神使这对婴孩隐姓埋名，在一位牧猪人的家里得到抚养，并在伽比伊（Gabii）接受良好的教育。设若不是命运女神的眷顾，使被弃置郊野的婴儿得到照顾，罗慕洛如何成就日后的光彩？如果不是出现奶汁肿胀的母狼和充满灵性的飞禽，怎么会有富丽堂皇的宫殿、柱廊、剧院、广场和宏伟的帝都？“任何事物的开端和起源最为重要，尤其是一座城市的奠基和兴建。命运女神最大的贡献在于对奠基者提供援助和保护。德行女神可以使罗慕洛成为伟大人物，命运女神却在一旁给予照料，直到他能达成目标为止。”（748）

罗慕洛建造城邦，巩固国本，居安思危，深知忘战必危，能战者方能和，时刻警惕外邦人的觊觎图谋。罗慕洛之后，萨宾人努马荣登国王宝座，努马俨然一位哲人王，德行智慧冠盖群伦，执政期间立德立教，移风易俗，安邦定国，罗马人民安居乐业，罗马国势蒸蒸日上，威服四方。正是得益于命运女神的及时示警，罗马人得以成功击退高卢人的围攻，罗马城转危为安。从国王到民众，罗马人在国运日隆时始终没有忘记命运女神的福佑，他们将自己的感念转化为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命运女神殿，为女神加上各种各样的头衔和尊称。“罗马人的伟大保护神使得都城处于无往不利的顺境，并非像马其顿人那样到达巅峰不过短暂的时日，也不像斯巴达人只在陆地威风八面，也不像雅典人只在海洋纵横无敌，或是波斯人的崛起何其迟缓，或是像迦太基人的灭亡极其迅速。保护神自从创造出来，就与罗马城的实力和体制一起成长茁壮，无论是陆地还是海洋，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仍旧持之以恒，用来对抗异邦人和希腊人。”（753） 

尽管深得命运女神的福佑，但罗马人并未因此坐享其成，不思进取，而是快马加鞭，乘势崛起，勇攀权力高峰，他们攻城拔寨，无往不利，马其顿、小亚细亚、希腊、迦太基、不列颠……罗马军团无远弗届，令敌人闻风丧胆。可以说，命运女神之所以对罗马人仁慈宽厚，在于罗马战士的勇武，将军的果敢，国王的勤勉，人民的虔敬。可见，命运女神并非盲目地眷顾那些配不上眷顾的人或民族，这一点在“千古一帝”亚历山大身上得到了最为集中的体现。

在普鲁塔克看来，对亚历山大，命运女神起初并未有丝毫青睐。亚历山大仅凭非常有限的兵力和资源，最终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这绝非意料之外的侥幸成功，而是凭借亚历山大本人“开阔的心胸、敏锐的智慧、自制的毅力、无畏的勇气以及哲学的思维”（763）亚历山大武功盖世，但他具备杰出的哲人般的智慧，他以希腊文明的传播者自任，马队所至，建立城市，教化野蛮民族，移风易俗，所到之处，即建章立制，树立和平，改善民生。可以说，在教化人类方面，无论是苏格拉底、柏拉图还是芝诺，他们的贡献均无法与亚历山大匹敌，亚历山大称得上“一位极其伟大的哲学家”。（766）亚历山大并未如其师亚里士多德那样，将希腊人与非希腊人区别对待，而是一视同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论种族身份、风俗习惯，都是他帝国治下的平等子民，地球是他们的共同故乡。亚历山大力倡民族融合，亲自主持波斯新娘与马其顿和希腊新郎大规模集体婚礼，借以消除民族隔阂，克服种族偏见，将亚洲人与欧洲人心连心，使对立的民族化干戈为玉帛。他深知要赢得被征服民族的人心，必须懂得换位思考，入乡随俗，只有尊重当地民族的习惯，为他们带来和谐、平等和福祉，这样的帝国统治才能深孚众望，亚历山大的理想国度不是哲学家纸面上构筑的蓝图，而是身体力行不断付诸实践的精神指南，他的目标在于“要让地球上面所有的臣民，拥有一部理性的法律和一种形式的城府，最后使得全人类成为一个民族，为了达成此一目标他必须全力以赴。”（769）

命运女神赐予的恩惠不是供人消遣沉迷，而是旨在激发受惠者的美德善行，以德配天，否则，靠行险图一时侥幸，可以得意于一时，却无法成就于一世。同样，命运女神的严苛也不能成为怯懦卑劣、堕落低贱的借口，亚历山大凭靠他过人的德行：智慧、勇敢、节制、正义，即便是他的死敌波斯王大流士，也对他感佩有加，并在临终前将亚历山大接纳为自己的继承人。对于亚力山大的文治武功，命运女神也倍感与有荣焉。在亚历山大造就帝国的宏图伟业过程中，命运女神处处设限，百般刁难，但都被亚历山大凭借其过人的德行化险为夷，亚历山大就是德行女神的化身，他有着“无穷的希望、虔敬的信仰、忠贞的友谊、节俭的习性、克制的毅力、战阵的经历、无畏的精神、尚武的勇气、人道的情操、和蔼的态度、廉洁的风范、纳言的胸怀、快速的行动、享誉的名声以及一切作为的最终成果在于荣誉的追求。”（798）正是在与命运女神艰苦卓绝的斗争中，在成就自身的同时，也使命运女神蒙受其光辉，“虽然他因为命运女神成为伟大的人物，却能善于利用德行女神的力量变得崇高无比。我们对于命运女神赞誉愈多，也就愈有理由为德行女神的力量感到欢欣不已，因而也只有他配得上这个天大的福分，将命运女神带来的优势，发挥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791）

普鲁塔克上述关于德行与命运在政治家创造宏图伟业中的作用机制的洞见，成为马基雅维利透过《君主论》向新君主进言的基本思想框架。马基雅维利指出，如果说命运之神是一个阴柔的女子，德行之神则是一位阳刚的男子，男子只有在征服女子的过程中彰显自身的阳刚之气，同理，只有在征服命运的艰苦奋斗中，德行的光辉才能得到充分彰明显著。（《君主论》，章25）这里的征服不是鲁莽的对抗，而是运用智虑未雨绸缪，顺势而为，人世事务一半归命运支配，但另一半或近乎一半则归人类的自由意志支配，因此，人不能自暴自弃，听天由命，而应奋发图强，有所作为。遍览史册，马基雅维利给出了如下关于德行与命运之关系的经典概括：“人能辅弼命运之神，但不可与之对抗，人能使其跌宕起伏，却无法阻断其行程。当然，他们不应听天由命，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行踪诡秘的命运的走向，所以他们总是抱着希望；既然抱有希望，他们便不会听天由命，无论他们可能发现自己有何种命运，他们付出怎样的辛劳。”（《论李维》，295）

好的，本节课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将集中讨论普鲁塔克关于哲人与僭主，哲学与政治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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