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道德论丛》_ 政治人的“幸福”

三联中读的各位朋友，大家好！

读完西塞罗《论义务》，我们接下来进入普鲁塔克《道德论丛》和《平行列传》。西塞罗在政治上是一位纯正的罗马人，同时对希腊哲学、历史、文学等都有深入的领会，且能化用自如。西塞罗毕生的文明理想在于树立罗马人相对于希腊人的文化自信，《论共和国》《论法律》在赓续柏拉图学脉的同时，西塞罗力图在政治理论方面与柏拉图比肩。西塞罗折服于希腊史学博大精深的同时，也试图凭借自己演说家的如椽之笔撰写罗马人波澜壮阔的奋斗历史。

在《论法律》中，友人安提库斯（前109-前32）期待西塞罗写出堪与“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匹敌的历史著述，这样，拉丁文学相对于希腊文学明显的“短板”便可得到根本性的弥补。安提库斯这样说道：“人们早就希望你，或者更确切地说，早就强烈地要求你写作历史。他们这样认为：如果你能进行历史写作，那么我们也会在这方面毫不逊色于希腊。为了让你知道我本人的想法，我想告诉你，我认为这不仅是你对那些从文学中获得乐趣的人的热切期望尽自己的责任，而且也是对祖国尽自己的责任，使得曾经由你拯救过的祖国（前63年平定喀提林叛乱）再得到你的颂扬。正如我自己知道的，并且也经常听你这样说：我们的文学中尚无历史。你完全胜任这件工作，因为正如你也这样认为，这件工作最适合于演说家来完成。因此，我们请求你从事这项工作，腾出时间来叙述那些至今我们或是一无所知，或是没有给予应有注意的事情。”（II-6）对于这一时代赋予的文明使命，西塞罗欣然而从，同时允诺说只有自己得享空闲，一定专心致力于这项工作。可惜天不假年，政敌安东尼没有给西塞罗兑现这一文化承诺的机会。

与身处非常时期的西塞罗不同，普鲁塔克（Lucius Mestrius Plutachus，约公元50-120）生活在罗马帝政初期，虽然此时的罗马政坛不再如共和时代那样充满生机，政治业已成为少数寡头集团的“禁脔”和宫廷游戏，不过这一时代罗马帝国大局底定，从帝国首都到各个地方行省，民众得以安居乐业。 

普鲁塔克在文化上属于希腊人，但当时的希腊在政治上却处于罗马帝国的统治之下，普鲁塔克也属于罗马公民，而“罗马人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使普鲁塔克超越民族本位，从更为宏大的帝国政治视角重新审视希腊、罗马两大文明民族。与西塞罗力图树立罗马人相对于希腊人的文化自信的迫切心情不同，普鲁塔克则显得从心所欲，雍容开明，如果说西塞罗是一位哲人式的政治家，那么普鲁塔克则称得上是一位政治家式的哲人，西塞罗峻急，普鲁塔克敦厚，西塞罗的精神气质更接近柏拉图，而普鲁塔克的理论气质更接近亚里士多德。他们都在希腊、罗马之间对观审视，但普鲁塔克并未力图在两者之间寻找高下，而是努力在两大文明民族之间寻找某种一以贯之的精神统续，即政治相对于哲学、立功相对于立言的重要性和优先性。在普鲁塔克看来，两大文明民族并非如坊间流传的意见所认为的希腊人擅于理论，罗马长于实践。然而事实却是，希腊人在政治上的表现并不输于罗马人，试想，若没有马拉松、温泉关、萨拉米、普拉提亚战场上的希腊英雄，便不可能有希罗多德《历史》这一鸿篇巨制，没有伯里克利、尼西阿斯、德摩斯提尼、伯拉西达、亚西比德这样的军事将领的浴血奋战，修昔底德纵有天纵之才，也不会有《伯罗奔尼萨战争史》这样的“与天地久长于日月同辉”的鸿篇巨制。透过《雅典人的名声是赢自战争还是源于智慧？》，普鲁塔克的设问本身就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平行列传》一改惯例，选择聚焦两大文明民族历史上功勋卓著的立法家、政治家和军事家，其中没有一位纯粹的哲学家或文学家。在普鲁塔克看来，哲学家的使命在于为城邦培养和教育政治家，假如哲学家的教诲能够帮助塑造当权者的灵魂，使他们保持拥有智慧，保持节制，秉持正义，热爱荣誉，那么哲学家就是在造福众人，帮助国家，《哲学家尤其应该与当权者交谈》《致一位无知的统治者》正是普鲁塔克试图统合哲学与政治、理智与权力的代表作品。亚历山大大帝刚柔并济、统合八方，罗马人筚路蓝缕，奋斗不息，文治武功，齐头并进，最终在地中海世界树立起新的帝国秩序，为那里的人民带来“罗马人治下的和平”，这究竟是得益于他们各自“德行”的发挥还是“命运”的庇佑？透过《论命运女神庇护罗马人》《论亚历山大的命运与德行》，普鲁塔克对其中的玄机做了格外精到的分析阐发。

普鲁塔克于公元50年左右生于希腊中部庇奥提亚（Boeotia）小镇克罗尼亚（Chaeronea）的一个士绅家庭，早年曾就学于雅典逍遥学派哲人阿蒙纽斯（Ammonius）门下。从其论题广泛的《道德论集》可知，普鲁塔克游历地中海世界，交游甚广，他的足迹遍及埃及、意大利、小亚细亚。曾担任地方行政长官，曾在罗马长期逗留，时在公元75至90年，期间普鲁塔克从事希腊文学方面的教学，同时与罗马权贵过从甚密。担任德尔菲祭司一职直至去世，时间长达三十年之久，为德尔菲神谕在图拉真和哈德良时代的复兴作出卓越贡献，为此，德尔菲人和庇奥提亚人为他奉献一尊雕像。据记载，普鲁塔克曾被图拉真皇帝授予荣衔执政官（ornamenta consularia），哈德良皇帝统治时期，普鲁塔克还曾担任阿凯亚（Achaea）行省总督。

普鲁塔克传世著作两种《道德论集》（Moralia）和《平行列传》（ParallelLives,《希腊罗马名人传》），《平行列传》将希腊罗马政治家或军事家两两并列，人物权衡取舍格外考究，不仅考虑各自的事功地位，而且考虑双方的可比性，从希腊罗马各自的开国者忒修斯（Theseus）和罗慕洛（Romulus），到叙拉古的狄翁（Dion）和小布鲁图（Marcus Brutus），每则平行传记，希腊罗马两两对应，彼此对观，其中十九则平行列传之后还附有合传，普鲁塔克透过传主各自的行迹，总结他们各自事业的利弊得失，抽绎内涵其中可供后人汲取的教训。平行列传共22对，46人，其中有一对列传包括四人（两位斯巴达国王与格拉古兄弟）。另有4篇独立传记，其中一篇是波斯国王阿塔薛西斯（Artaxerxes）。

《道德论集》包括完整存世的论文随笔70余种，内容涉及哲学、神学、政治、伦理、格言掌故、子女教育、婚姻家庭、个人修养等等。普鲁塔克著述对后世影响甚巨，是莎士比亚、马基雅维利、卢梭等思想大家的案头著作，《平行列传》为莎士比亚罗马剧提供了直接的创作素材。马基雅维利《君主论》中关于“德行”（virtú）与“命运”（fortuna）的洞见，正是化用自上述普鲁塔克《道德论集》中的相关篇章。卢梭坦承，普鲁塔克的作品是自己“最喜欢的和受益最多的书，它是我童年时候阅读的第一本书，也是我晚年阅读的最后一本书；可以说只有这位作者的书，每次开卷都必有所得”。（《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之“第四此散步”）

与亚里士多德学脉遥相呼应，普鲁塔克的伦理学与政治学互为表里，《道德论集》与《平行列传》相得益彰。有关《平行列传》，我们这里选读四种：《吕库古传》《梭伦传》《普布利科拉传》《伯里克利传》（陆永庭等译，见《希腊罗马名人传》，商务印书馆）。关于《道德论丛》，我们这里重点选读七篇：《伊壁鸠鲁实际上使幸福生活不可能》《“隐秘无闻的生活”是一个好准则吗？》《雅典人的名声是赢自战争还是源于智慧？》《哲学家尤其应该与当权者交谈》《致一位无知的统治者》（包利民 等译，见《古典共和精神的捍卫》）《论命运女神庇护罗马人》《论亚历山大的命运与德行》（席代岳译，《普鲁塔克全集》卷五），我们将分别以“政治人的‘幸福’”、“希腊与罗马”、“德行与命运”、“哲学与政治”四个主题分论如下。

政治人的“幸福”

在古希腊哲人眼里，人的在世幸福是靠不住的，神给予人的一时幸运只不过是混淆视听的幻影，随后便将其推入不幸的深渊。而政治人的幸福更是无从谈起，从威服四方的克洛伊索斯，到不可一世的俄狄浦斯，再到傲视群雄的雅典帝国，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戏弄，国祚的浮沉。现实世界瞬息万变，人的在世状态飘摇不定，柏拉图力图在智性上不断超越，最终在理念世界寻找某种恒定的根基。而亚里士多德则以回返“洞穴”的哲人式立法家自任，旨在实现城邦的公共善即幸福。但作为柏拉图一系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并不认为政治人有真正的幸福可言，毕竟，政治本身凭靠的是那些外在于政治的条件，诸如权力、荣誉等等，政治本身是无法实现自足的。

与亚里士多德在政治与哲学之间的游移不同，伊壁鸠鲁学派哲人索性抛弃了上述二元论视野，转而通过哲学本身寻找幸福的可能，在他们看来，哲学不是少数哲人的超越性智慧，为理论而理论，而是在于帮助治疗人的在世疾苦，使他们克服焦虑，摆脱痛苦，获得快乐，追求幸福。首先，获得幸福的前提在于克服对死亡的恐惧。灵魂与身体不可须臾分离，灵魂主宰身体，身体承载灵魂，身体与灵魂一旦分离，身体便会腐烂，灵魂也会走向寂灭。灵魂并非如柏拉图所坚称的是不朽的，灵魂与身体彼此渗透，身体的有死性决定了灵魂的有死性，所以怕死是在是在世之人最大的愚蠢，因为“在我们死后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害怕；不存在者就不能经受厄运；当不朽的死亡夺去了一个人的有死的生命，他是否出生过已经无关紧要了。”（《自然与快乐》，149）

可见，死亡与我们无关，只要消除对永生的渴望，便可享受作为人的有死性；其次，获得幸福的关键在于身体的健康和灵魂的无烦恼，正是由于受到各种空虚的欲望的烦累，使我们感到痛苦缺少快乐，而快乐恰恰在于无痛苦，快乐正是幸福生活的开端和终点。君不见，某些国家物质上高度丰裕，人们在财富、权力、声誉等方面应有尽有，但他们依然整日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他们患得患失，因为未得到而夜不能寐，得到的又怕失去，他们的心灵被毒化，致使所有被放入其中的好东西腐败变质，为此，我们的心灵需要净化，灵魂需要指引。在伊壁鸠鲁派哲人看来，神并不介入人类事务，诸如水旱蛎蝗、三光错行这样的自然现象之所以引起人们的恐惧，在于人们对其发生的因果机制缺乏清晰的认知所致。那些关于地狱之类的古老迷信从根本上背离真正的理性。

对于西塞罗、普鲁塔克这样的罗马政治理论家来说，伊壁鸠鲁学派哲人的上述伦理主张与他们强调的政治人的在世幸福可谓扞格不入。西塞罗透过那则著名的“斯基皮奥之梦”指出，人只有在为祖国的服务中才能磨练自己的灵魂，在尽心竭力的保家卫国实践中实现灵魂的不朽。而对以树立政治人典范为职志的普鲁塔克来说，伊壁鸠鲁派哲人的上述主张实际上使幸福生活不可能，他们将“身体”作为一切“好”的基础是狭隘、浅薄且不稳定的，快乐本身倏忽即逝，而身体更能够承受痛苦而不是快乐。君不见，人在痛苦中经受历练，锻造意志，而沉溺快乐却使身体变得软弱，精神走向懈怠。将最高的好寄托于状态稳定的身体，依赖于对身体的期待，这是靠不住的，因为身体本身会由于内在或外在的原因，经常出现功能紊乱，机能失调，人的肉体本身脆弱多病，容易受伤，我们即便能够享受到身体的平稳状态，即健康，但我们根本无法确保我们的身体能够保持健康，这样，我们必然时常陷入沮丧和焦虑，因为身体并不能为我们提供确定无疑的希望，为此，普鲁塔克指出：“把愉悦和信心完完全全放在身体和对身体的期待上，那么我们的生活必然会危险不安和害怕，这无论是对罪犯还是好人都是一样。”（《古典共和精神的捍卫》，12）

伊壁鸠鲁派哲人将摆脱痛苦、免除灾难视为最高的幸福，这种幸福无异于禽兽的幸福，与自由人的幸福毫不搭界，他们试图通过宣称“死亡与我们无关”来消除对死亡的恐惧，通过摆脱迷信消除扰乱人心的神的观念，这与那些对死亡毫无知觉、对神毫无意识的动物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它们。在普鲁塔克看来，最高的好，灵魂的愉悦不是诸如花园漫步、湖边垂钓、品茶赏月那样的庸常小乐，而是那些“具有重大意义的行动和光辉灿烂的高尚成就”（26）。伊壁鸠鲁派哲人将人的灵魂贬低到鸡零狗碎且微不足道的身体需要，致使他们无法体会到真正“君王气象的愉悦和产生高尚精神以及真正漫溢到所有人的光辉宁静的愉悦……而心灵追求来自丰功伟绩的伟大、荣誉和感激的种种奋斗。毋宁说，对荣誉和行善的热爱走向永恒，因为它追求的是业绩和行善的桂冠，这给他带来的是无法表达的快乐。……那些具有政治家气象的行动和抱负，在心灵的快乐燃烧中是如此的光辉夺目，身体的快乐全都被掩盖了，被熄灭了。”（28-30）伊壁鸠鲁在消除了迷信在人们心中激起的恐惧的同时，却使人由于漠视宗教而心肠变得冷漠坚硬，致使我们无法“拥有对神明的希望，对成功的信心，在困境中也无法在神那里找到避难之地。”（33）所以，人们只有保持对神的畏惧，才能够保持戒慎恐惧，行为有度，正是基于对神明的畏惧，人们干坏事的念头才能够被抑制并消灭在萌芽状态，他们由于害怕下界审判而不敢犯罪，从而获得更大的快乐，更少的焦虑。而对大多数人来说，访问神庙，奉祀神明，参加宗教礼仪，非但不会陷入焦虑，增加恐惧，反而能够扫除痛苦、畏惧和焦虑的情绪，获得心灵的净化和精神的愉悦。

若接受伊壁鸠鲁派哲人所谓的人只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来无影，去无踪，那么生命便沦为纯粹的虚无，人被贬低为“朝生暮死的生物，流逝不定，生来不是为了高尚的目的。”（42）人的生命丧失了奋斗的凭靠，活着也就沦为毫无意义的苟且，“他们摧毁了对永恒不朽的信念，也就摧毁了陪同人的最快乐的和最大希望。”（43）对于那些渴望追求真理和认识实在的人来说，伊壁鸠鲁铲除了他们对此世无法得到的永恒幸福的希望。在《伊壁鸠鲁实际上使幸福生活不可能》一文末尾，普鲁塔克透过发言者对伊壁鸠鲁做出如下尖锐的批评：“他不满足于清除我们对来自天界的帮助的所有希望，清除所有的恩典的降临，他还要消灭我们灵魂中对学习和荣誉的热爱，从而限制我们的天性，把他抛入一个狭窄而且不干净的地方，心灵在那儿只能对肉体感到愉快，似乎人的本性除了逃避灾难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更高的‘好’值得追求了。”（46）

伊壁鸠鲁奉劝人们远离政治，不要热衷于追求所谓的名声，隐秘无闻的生活才是好生活。这在普鲁塔克看来，避人耳目，默默无闻，意味着我们与这个世界彼此隔绝，我们的德行便失去彰显自身的可能，我们的恶行便失去约束，更没有在他人的建议下自我修正的可能。人的品格只有在声誉的光照下熠熠生辉，生命的价值只有在声望的砥砺下不断升华，庸庸碌碌的闲暇，默默无闻的安逸，只能使我们的身体萎缩，心灵退化，政治家的功业是照亮我们生活世界的光，哲学家的智慧是照亮我们心灵世界的光，它们都需要为人知晓，被人学习和效仿。在《“隐秘无闻的生活”是一个好准则吗？》一文中，普鲁塔克强调指出，生命“是神明为了他被人知晓而给他的礼物。当人还只是在广漠的宇宙中四处分散飞动的微小粒子时，他一直不为人所见，不为人所知；但是一旦他进入存在，当他聚合起来并拥有了一定的大小，他就脱颖而出，从无人看见和无人知晓变得为人瞩目。因为‘成为’并非有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进入存在’，而是从存在进入被知晓；因为产生并不是创造被产生的东西，而是显露出它们……”（51）下一节，我们将集中讨论普鲁塔克关于希腊与罗马、文化与政治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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