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前几节课,大家对于柏拉图的《理想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节课我们将梳理一下《理想国》的文本结构及“剧情”脉络。
《理想国》,希腊文标题是politeia,意为城邦体制、国家政制、公民团体、公共事务,即一切涉及城邦(国家)的事务。后来,罗马人采用的拉丁文译名是De Res publica,意为“国家”,而“国家”意为“人民的事业”。据西塞罗说,这里的“人民”,“不是人们某种随意聚合的集合体,而是许多人基于法权的一致性和利益的共同性而结合起来的集合体。”(西塞罗《论共和国》,1.39)。受拉丁传统影响,目前英语世界普遍采用Republic(《共和国》)。德文译本一般将标题译为Der Staat(《论国家》)。受德语传统影响,中译有人主张采用《国家篇》。吴献书以及郭斌和、张竹明将标题意译为《理想国》。尽管还有不少译者推荐其他译法,但《理想国》这一译名在中文学界业已约定俗成,至今依然得到广泛采用。
《理想国》是柏拉图从哲学角度审视政治最为系统,也是他最为精深的著作,通篇主旨围绕“正义”(dike/justice)问题展开。全书分十卷,是否柏拉图本人所分,至今尚无定论。从内容线索来看,卷一是全书的引子,即提出什么是正义的问题;卷二至卷四,为了更为明晰地观察正义,有必要将个人放大为城邦,于是就要在理论上建造城邦,正义的城邦与正义的灵魂,其本质是一致的;卷五和卷六是整个《理想国》高潮,也就是建立正义城邦需要越过的三重阻力(浪头),即男女平等、共产共妻以及哲人王统治。越过三重阻力,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培养真正的哲人,这一部分是柏拉图教育思想的核心,诸如著名的“日喻”、“线喻”、“洞喻”。至此,理想城邦或理想国可以说最终完成。高潮过后,便是理想国家如何一步步衰朽败落的过程,卷八可以说是整部《理想国》的一个分水岭,柏拉图的现实关怀从这一章得到了最为直观的体现。勋阀政体、寡头政体、民主政体、僭主政体如何依次演化退变,卷九从卷八末尾关于僭主政体的讨论转向僭主式个人(灵魂)的精神特征分析,从而回到《理想国》开篇提出的问题:正义者幸福还是不义者幸福?卷十,诗与哲学之争,哲学教育对于诗歌教育传统的革命,灵魂不朽,好灵魂得到福报,坏灵魂遭到恶报,等等。
从上述对《理想国》文本的大致线索的梳理,我们不难看出,柏拉图出发点是讨论人的灵魂正义问题,从卷二至卷八讨论城邦的建立直至走向腐败,然后卷九和卷十再次回到灵魂问题的探讨,而从文本内在理路看,苏格拉底建构城邦的动机只是为了更为清楚地看清灵魂的结构。可见,《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讨论政治问题只是手段,其目的服务于讨论灵魂。这就使我们不得不提出如下疑问:《理想国》究竟是一部什么性质的著作?从篇幅结构来看,《理想国》可以被视为一部讨论政治问题的著作,因为涉及政治问题的篇幅接近七卷之多,而从文本主旨来看,《理想国》却更像一部道德哲学著作,毕竟,建构理想城邦的目的恰恰在于寻找正义,而正义在苏格拉底看来比金子价值更高的东西(336E)。
我们这个系列课程之所以阅读《理想国》,目的在于向大家呈现以柏拉图为代表的“哲学”思想传统观照“政治”问题的方式,我们会发现,柏拉图与希罗多德、修昔底德一系观照政治的方式有着明显的差异。如果说以修昔底德为代表的“政治”理论传统从政治世界行为当事者本身的角度审视政治,那么,以柏拉图为代表的“哲学”思想传统则为我们提供了观察政治世界的更为超越的视角,修昔底德强调读者的代入感、同情心,而柏拉图突出的是读者的超越性、批判性。因此,这里有必要提醒大家的是:与其说《理想国》是一部帮助改造现实政治的指南,还不如说为我们提供了一只借以观察现实政治世界的理论之眼,透过它,我们不仅能够一窥“镀金时代”雅典社会的诸多政治困境和精神病灶,而且能够为我们审视自己所身处的政治世界提供全新的视角。
依据《理想国》中对话者提供的某些间接信息,研究者推测这场对话发生的时间大致在公元前431年至公元前411年,地点发生在雅典港口城市比雷埃夫斯(Piraeus)兵器制造商克法洛斯的宅邸。这个港口城市位于雅典市中心西南六公里,波斯战后,在地米斯托克里的领导下,雅典修筑的重要防御工事——长城,就是将卫城与港口全部用高墙围起来,意在防御陆上来犯之敌的同时,保证雅典的海上通道,所以该港口是雅典帝国海军主要驻扎地。这里也是雅典主要的海上贸易集散地,也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聚居地,比如对话发生地克法洛斯一家,就是当初接受伯里克利的邀请(招商引资),从叙拉古移民至雅典,克法洛斯在雅典开设兵器厂,时间长达三十年。在比雷埃夫斯,随着外来移民的增多,他们也带来了本民族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例如《理想国》开篇提到的女神献祭和赛会,据说是新近从色雷斯引进的,想必在比雷埃夫斯居住着许多来自色雷斯地区的移民。
作为雅典海军的驻扎地,大量外来移民的聚居地,比雷埃夫斯港类似于美国纽约或中国上海,这里海纳百川,居民门第观念淡漠,人们要出人头地,主要依靠个人奋斗积累财富,对他们来说,财富就是身份,而个人身价则意味着社会地位。在政治上,这里的人们大多属于激进民主派,比如身在对话现场的克法洛斯的儿子吕西阿斯,他就是典型的民主派人士。
权力与正义:色拉叙马霍斯、格老孔和阿得曼托斯
首先,我们先打开第一卷,这一卷在《理想国》文本中最具有戏剧性,是《理想国》这部哲学戏剧的序幕:苏格拉底和格劳孔(柏拉图的二哥)在比雷埃夫斯港参加完女神献祭准备回城,被克法洛斯的儿子玻勒马霍斯、阿得曼托斯(柏拉图大哥)、尼西阿斯的儿子尼可拉托斯等人拦下,他们要求和苏格拉底好好聊聊。实在拗他不过,苏格拉底被这帮年轻人带到克法洛斯家里。苏格拉底见到克法洛斯,两人久未谋面,今日一见,分外热络,聊到老年、贫富与幸福,当克法洛斯说到钱财可以使他不必亏欠神的祭品和人的债务时,苏格拉底顺着话头引出“正义”问题(331c),玻勒马霍斯借诗人西蒙尼得(约前556-前468)的话,说“正义就是欠债还钱”(正说话间,克法洛斯说要去献祭,微笑着离开了现场),苏格拉底帮助进一步澄清了这句话的含义,即正义就是给每个人以恰如其分的报答(332c)。苏格拉底进一步追问什么是恰如其分的报答,玻勒马霍斯回答说是把善给予友人,把恶给予敌人,帮助朋友,伤害敌人才是正义的(334C)。苏格拉底指出,若有人因为好坏不辨,敌友不分,帮助坏人,为害好人,帮助敌人,伤害朋友,咋办?玻勒马霍斯便提出需要重新定义朋友和敌人,朋友应当是真正可靠的人,好人是朋友,坏人是敌人,帮助朋友意味着帮助好人,伤害敌人意味着为害坏人,既然正义是一种德性(arete),那么伤害任何人无论如何总是不正义的(335E),因此,说“正义就是助友害敌”显然不能成立。
当苏格拉底追问在场的人关于正义是否还有其他定义,智术师色拉叙马霍斯出场,他的出场格外具有戏剧性,在对苏格拉底百般挤兑,嬉笑怒骂,极尽讽刺挖苦(336B-337A)之后,色拉叙马霍斯抛出了一个自认为与众不同而又更加高明的答复: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338C),谁强谁统治,统治者把自己的利益制定为法律,当权者往往把对自己有利的标榜为正义的。对此,苏格拉底反问,要是强者立错了法,那么,要求弱者做的事情反而对强者不利,统治者要求被治者做对统治者自己不利而对被治者有利的事情。这样,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强者是否可能犯错,将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错当成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苏格拉底转而举出医术、舵手、骑术等例证,说明没有一门科学或技艺是只顾到寻求强者的利益而不顾及它所支配的弱者的利益(342D),同样,一个统治者不能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其治下百姓的利益,统治者的一言一行都为了百姓的利益。眼见自己关于正义的定义被颠倒过来,色拉叙马霍斯慷慨陈词,这段陈词非常关键,格外耐人寻味,我们这里不妨择其大要,摘引如下,色拉叙马霍斯说道:
“正义也好,正义的人也好,反正谁是强者,谁统治,它就为谁效劳。不正义正相反,专为管束那些老实正义的好人。老百姓给当官的效劳,用自己的效劳来使当官的快活,他们自己却一无所得。……正义的人跟不正义的人相比,总是处处吃亏。……正义者与不正义者合伙经营,到分红的时候,从来没见过正义的人多分到一点,他总是少分到一点。……交税的时候,两个人收入相等,总是正义的人交得多,不正义的人交得少。等到有钱可拿,总是正义的人分文不得,不正义的人来个一扫而空。要是担任了公职,正义的人……私人的事业……无暇顾及,而弄得一团糟。他因为正义不肯损公肥私,也得罪亲朋好友,不肯为他们徇私情干坏事。而不正义的人恰恰相反。……最不正义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不愿意为非作歹的人也就是最吃亏苦恼的人。极端的不正义就是大窃国者的暴政,把别人的东西,不论是神圣的还是普通人的,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肆无忌惮巧取豪夺。平常人犯了错误,查出来以后,不但要受罚,而且名誉扫地,被人家认为大逆不道,当作强盗、拐子、诈骗犯、扒手。但是那些不仅掠夺人民的钱财、而且剥夺人民的身体和自由的人,不但没有恶名,反而被认为有福。受他们统治的人是这么说,所有听到他们干那些不正义勾当的人也是这么说。一般人之所以谴责不正义,并不是怕做不正义的事,而是怕吃不正义的亏。……不正义的事只要干得大,是比正义更有力,更如意,更气派。所以……正义是为强者的利益服务的,而不正义对一个人自己有好处、有利益。”(343B-344D)
说完,色拉叙马霍斯便要走人,苏格拉底极力挽留,说这是牵涉到每个人一生的道路问题,即究竟做哪种人更有利?苏格拉底说自己不相信不正义比正义更有益(345B),每种技艺或统治术,都是为了求取对象(弱者)的利益,而不是求取强者的利益,真正的治国者追求的不是他自己的利益,而是老百姓的利益。尽管苏格拉底说自己绝对不能同意色拉叙马霍斯“正义是强者的利益”的说法,但苏格拉底接着补充道:“不过他(色拉叙马霍斯)所说的,不正义的人生活总要比正义的人过得好,在我看来,这倒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347E)苏格拉底指出,若无正义,包括城邦在内的任何团体均无法维持。正义者是否比不义者更好更快乐?苏格拉底通过例证说明每一种事物,凡有一种功能,必然有一种特定的德性(arete/excellence),比如眼睛的德性是看,耳朵的德性是听,同样,正义是心灵的德性,不正义是心灵的邪恶,正义的心灵正义的人生活得好,不正义的人生活得坏,生活得好的人必定快乐,幸福,生活得不好的人,必定相反,正义是快乐的,不正义是痛苦的,因此,不正义绝对不会比正义更有利。从卷一末尾的总结发言可以看出,苏格拉底显然对于前面的讨论不满意,他说:“我们离开了原来的目标,对于什么是正义,还没有得出结论,我们就又去考虑它是邪恶与愚昧呢,还是智慧与道德的问题了;接着‘不正义比正义更有利’的问题又突然发生。我情不自禁又探索了一番。现在到头来,对讨论的结果我还一无所获。因为我既然不知道什么是正义,也就无法知道正义是不是一种德性,也就无法知道正义者是痛苦还是快乐。”(354C)
尽管苏格拉底与智术师色拉叙马霍斯在第一轮交锋草草收场,而且有关正义问题的讨论并无实质性进展,但辩论提出的问题已经非常明确,即凭什么要做一个正义的人?做正义的人是否更有利更幸福?虽然色拉叙马霍斯在卷一辩论中途就主动放弃,但他提出的问题被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接续下来,并且将问题更加极端化,迫使苏格拉底作出有说服力的回应。
好的,这节课的内容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将继续梳理《理想国》的“剧情”脉络。
这里是西方政治文明之旅第5站
理想国提供了哪些政治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