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回忆苏格拉底》真正关心城邦命运的哲学家

通过上节课，大家了解了色诺芬对苏格拉底两项指控的回应，这节课我们来详细了解一下公民苏格拉底的自制、为政之道以及苏格拉底和小伯里克利的对话。

公民苏格拉底的自制

自制（enkrateia）不是哲人苏格拉底的首要品格，而是公民苏格拉底的首要品格。公民苏格拉底的自制首先表现为对城邦风俗习惯的尊崇，献祭神明量力而行，只要发自内心的虔敬，都会承蒙神的悦纳，那些做了坏事企图用丰厚的献祭贿赂神的做法，是对神明缺乏信心的表现，是对神的公正性的侮辱，实乃不虔敬之举。苏格拉底锻炼身体，操修心灵，饮食有度，生活朴素。苏格拉底劝人要节制色情的诱惑，认为一旦纵情，便为情欲所控，覆水难收，自由人将堕落为奴隶，除非出于迫切需要且得到心灵同意，否则色欲的危害极大。苏格拉底自己也在美色面前能够做到处之泰然，心如止水。

在苏格拉底看来，自制是一切德行的基础，无论是战场上力图克敌制胜的将军，还是受人之托看顾闺阁、代管财产者，被托付看护羊群、粮仓、农事的奴仆，只有具备自制能力的人才值得人们信赖。不能自制者不仅害人，而且害己，不但毁坏自己的家庭，而且毁坏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苏格拉底不仅在言论上鼓励人们自制，而且能够身体力行，他不仅制服了身体的私欲，而且战胜了与金钱有关的一切诱惑，认为“一个从任何人收取金钱的人就是给自己树立起一个主人而使自己处于极其卑鄙的奴隶地位。”（1.5.6）

苏格拉底论为政之道

智术师安提丰（Antiphon）曾经语带嘲讽地问苏格拉底，既然苏格拉底懂得政治，自己却远离政事，这怎么能使那些从学于他的人成为政治家呢？苏格拉底反问道：“安提丰，是我独自一人参与政事，还是专心致志培养出尽可能多的人来参与政事，使我能够对政治起更大的作用呢？”（1.6.15）在苏格拉底看来，治国理政是国之大事，对从事者要求极高，这就要求遴选堪当重任者必须慎之又慎。而在民主雅典政坛，充斥着德行才干乏善可陈却身居要职的夸夸其谈之徒，不能胜任者却被委以重任，他们位高权重，颐指气使，误国误民，这些人一再辜负人民的期望和重托。

柏拉图的二哥格劳孔（Glaucon）曾野心勃勃，非常渴望在政府中能够身居要职，他的亲友没有一个人能劝得住他。只有苏格拉底最终劝他放弃了从政的想法。在苏格拉底看来，格劳孔尽管志气很大，却才疏学浅，好高骛远，既然治国理政意味着要做对城邦有益的事情，苏格拉底问格老孔对城邦目前的财政状况可了解一二，诸如税收来源有哪些？额度几何？城邦的支出用度怎样？开源途径有哪些？节流办法可曾考虑？格劳孔一问三不知，说自己还未来得及考虑这些问题。苏格拉底语带讥讽地回应道，格劳孔连城邦的收入支出都一无所知，怎么能照管好城邦事务呢？富国裕民就更别提了吧！苏格拉底接着问格劳孔关于城邦陆海军的情况，后者支支吾吾，苏格拉底赶紧圆场说，鉴于格老孔担任将领不久，想必还未来得及研究这些重大问题，便转而问他防御工事的布局、陈兵规模等等国防问题，在并未察看过现场的情况下，格劳孔就武断地凭臆想说，那些防御工事糟糕透顶，应该全部予以拆除。苏格拉底说，既然格劳孔没有到现场察看过，却单凭猜想提出上述建议，实在是荒唐之至。苏格拉底接着问格劳孔雅典银矿税收减少的原因是什么？格劳孔说他从未到过那里，苏格拉底讽刺他可能是因为嫌那里很不卫生，才避免去银矿实地察看。苏格拉底又问格劳孔雅典的粮食供给情况，每年粮食产量有多少？能够供给雅典人多长时间的用度，从而使城邦免于饥荒？格劳孔又开始王顾左右，无从作答。有鉴于此，苏格拉底建议格老孔说，要想管理好城邦，不妨从管理家庭开始，不能齐家，怎可治国？格劳孔在自己家里连自己的叔父都劝不动，怎么可能劝得动包括自己叔父在内的整个雅典人呢？

最后，苏格拉底对格劳孔做了如下语重心长的规劝：“格劳孔，要当心，你一心想要出名，可不要弄得适得其反啊！难道你看不出，去说和做自己还不懂得的事情是多么危险吗？试想一想你所认识的许多别的具有这种性情的人吧，他们明显的是在说或做自己还不懂得的事情，在你看来，像这样的人，是受到赞扬的多呢还是遭到谴责的多呢？是被人尊敬的多呢还是受人轻视的多呢？再想一想那些说自己所懂得的事并做自己所懂得的事的人吧，我想，你会看出，在所有的事上，凡是受到尊敬和赞扬的人都是那些知识最广博的人，而那些受人谴责和轻视的人都是那些最无知的人。如果你真想在城邦获得盛名并受到人们的赞扬，就应当努力对你所想要做的事求得最广泛的知识，因为如果你能在这方面能够胜过别人，那末，当你着手处理城邦事务的时候，你会很容易地获得你所相望的就不足奇怪了。”（3.6.16）

与志大才疏的格劳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卡尔米德（Charmides，柏拉图的舅父）极富政治才干，他能够管好城邦事务，增进城邦福利，却由于害羞和胆怯，使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演讲，从而使他的才能无法得到充分的发挥。苏格拉底早就注意到卡尔米德在私下与人交谈中表现出的过人才干，于是他勉励卡尔米德，既然在最有智慧最有能力的人面前表现得那样落落大方，为什么要在那些愚昧无知、微不足道者面前害羞得说不出话来呢？雅典公民大会里充斥的不外乎是些擀毡工人、补鞋匠、铜匠、农民、批发商、投机小贩，连这些人都强不知以为知，外行装内行，你卡尔米德作为一个十足的内行，却怕起那些外行来了！对于那些杰出的人们，卡尔米德都能应付自如，凭他的能力，应付那些平庸之辈，更是不在话下嘛！苏格拉底对卡尔米德规劝道：“我的好朋友，不要不认识自己，不要犯大多数人所犯的错误；因为尽管许多人急于察看别人的事情，对于他们自己的事情却不肯加以仔细的察看。因此不要忽略这些事情，要努力更多地注意你自己；不要轻忽城邦的事务，只要力所能及，总要尽力对它们加以改善；因为如果把城邦的事务弄好了，不仅对于别的公民，至少对你的朋友和你自己也有很大的好处。”（3.7.9）

与柏拉图笔下贬抑政治、疏离城邦的哲人苏格拉底不同，色诺芬笔下的公民苏格拉底关心政治，鼓励有才能的弟子（卡尔米德）从政，为城邦做贡献，同时阻止那些只有野心缺乏政治德性的弟子远离政治。可以说，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才是真正的关心政治、关心城邦前途命运的哲学家，这种关心是一种充满温情、理智上高度成熟的关心，而不是充满愤激、高高在上、舍我其谁的所谓关心。对于苏格拉底的这一品质，色诺芬透过苏格拉底与小伯里克利的一场关于雅典国势的对话，给我们做了极为生动的呈现。

苏格拉底vs. 小伯里克利：如何使雅典再次伟大？

雅典著名政治家伯里克利的儿子小伯里克利当选雅典将军，他一心想要有所作为，重整雅典军力，扭转军事颓势，重振雅典国威，却不知从哪里下手。眼见雅典国势衰微，风光不再，当年不被雅典放在眼里的敌人如今在雅典人面前表现得肆无忌惮，颐指气使。

为此，苏格拉底主动与小伯里克利攀谈，他说，仅凭雅典的人口规模，能够征召身强力壮者参军，雅典人爱荣誉，团结慷慨，为了祖国甘愿赴汤蹈火，雅典人为祖先的丰功伟业而深感自豪，他们勇毅果敢。多难兴邦，“自恃会产生疏忽、怠惰和违抗命令，但惧怕则使人更加注意、服从和谨守秩序。”（3.5.5）小伯里克利接着问道，如何说服雅典人努力恢复古代精神、荣誉和幸福？苏格拉底说，应当向雅典人证明祖先的勇气由来已久，只要愿意恢复，他们就能成为勇毅果敢之人，雅典人曾称霸东地中海，威震陆地和海洋，雅典还为那些遭受冤屈的人们主持公道，恃强凌弱者对她望而却步。小伯里克利接着问道，雅典城邦的威力为何如此迅速地败落？如何才能帮助雅典重铸辉煌呢？苏格拉底回答道，这是由于当年雅典人成就过分突出，导致疏忽大意所致。只要雅典人能够效仿祖先们曾经的德行，必然能够树立像他们一样的功业。即便做不到这一点，若雅典人能够退而求其次，积极学习斯巴达人的行事方式，一丝不苟地对待自己的事业，雅典人的明天一定会更好。对此，小伯里克利抱怨道：“究竟什么时候雅典人才能像斯巴达人那样尊重他们的前辈呢？他们从他们的父辈起就藐视年长的人了。或者，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像斯巴达人那样锻炼身体呢？他们不仅自己不注重健康，而且还嘲笑那些注意健康的人。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像斯巴达人那样服从领袖呢？他们甚至还以藐视领袖为夸耀哩！什么时候他们才像斯巴达人那样同心同德呢？他们不仅不能互助合作以谋求互利，还互相伤害，彼此嫉妒，比对世上其余的人更甚。他们无论在私人或公众集会中都比任何人更爱争吵，他们最爱彼此控诉，宁愿互相占便宜而不愿互助互利。他们看待公众事务就好像和自己无干的别人事情一样，然而却彼此争吵着要管理这些事务，甚至以有力量能够这样争吵为乐。由于这种情况，许多灾祸和罪恶就在城邦里滋生起来了，而大量的仇恨和怨气也在人民中间发生了；因此，我经常怀着恐惧的心情，深怕有忍受不了的灾祸降临城邦。”（3.5.16）

对于小伯里克利的上述抱怨，苏格拉底极力劝说小伯里克利不要对雅典人失去信心，雅典远未到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地步。雅典海军训练、运动竞赛、歌舞团等等方面依然表现得井然有序。雅典军队组织涣散，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苏格拉底认为这是指挥官们缺乏军事知识所致。苏格拉底还就眼下可以做什么向小伯里克利进言，建议他武装青年，在雅典北部山区建立要塞。这里，色诺芬似乎在暗讽当年伯里克利针对斯巴达放弃陆上对抗，转战海上的战略部署。苏格拉底最后叮嘱小伯里克利道：“既然你对这些意见感到满意，你就试着去做吧，我的勇敢的朋友；因为你在这方面所取得的任何成就都将会对你自己有光荣，对城邦有好处；如果因为能力有所不及而失败，对城邦既不会有损失，对你自己也不会有失体面。”（3.5.28）

后来，在公元前406年阿吉努赛（Arginusae）海战中，小伯里克利担任雅典海军指挥官之一，尽管雅典海军在此次海战中大败斯巴达海军，却最终因为风暴未能及时打捞阵亡将士尸体而遭到雅典法庭起诉，小伯里克利和其他五位将军最终被判处死刑，色诺芬追述上述对话肯定是在该事件之后，其内心想必隐藏着难以言表的伤怀和万般无奈。

好的，这节课的内容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将梳理一下苏格拉底式的教育与尤苏戴莫斯的精神成长。

这里是西方政治文明之旅第7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