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在梳理了《云》的故事情节及剧本结构之后,我们接下来探讨阿里斯托芬究竟想通过这部喜剧传达怎样的精神教诲。
阿里斯托芬喜剧《云》以斯瑞西阿得斯一把火将“思想所”付之一炬而结束,这把火实在意味深长,它给那些细心的读者留下了太多的回味。既然纵火者是剧中的父亲斯瑞西阿得斯,而这位父亲也是剧中的轴心角色,那么,要探究喜剧《云》丰富的精神教诲,我们就需要从理解斯瑞西阿得斯这个轴心角色入手。
斯瑞西阿得斯其人
斯瑞西阿得斯一把火,看似激进,实则保守,他的纵火行为显得极端,但读者只要仔细想想,斯瑞西阿得斯极端行为背后的直接动机却甚为保守,这种极端行为毋宁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中的选择。因此,剧中父亲的行为表面看似破坏之举,内里却属于建设之举,父亲焚烧“思想所”的直接动机在于,捍卫正在面临威胁甚至颠覆的人伦秩序,即家庭中父母对于子女的尊尊关系,其深层次的动机在于重新肯定正在遭受破坏的传统,这个传统正是与现代平民伦理相对的一整套英雄(贵族)伦理,诸如西蒙尼得斯、埃斯库罗斯这样的英雄诗人,以宙斯为核心的信仰系统,以及与这套伦理信仰互为表里的一整套政治秩序。作为观众或读者,我们如果能够换一种理智上同情的眼光,暂时悬置自己作为旁观者的所谓道德制高点,将自己置于剧中的这位父亲的位置,我们便不难发现,在这位父亲灵魂深处,传统与现代、道德与功利,既彼此冲突又相互纠缠。作为生活在商业高度繁盛、社会自由开放的雅典人,斯瑞西阿德得斯无疑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中产者的缩影,他更是一切生活在“镀金时代”人们的精神化身。
在斯瑞西阿得斯的灵魂深处,急功近利(赖债)对他充满诱惑,致使他经常只顾眼前利益,不考虑自己将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例如他强行送儿子前往“思想所”学习“歪理”时,儿子就提醒他“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865行)、第二插曲“歌队长”提醒他说“你要后悔的”、合唱歌中“歌队”提醒他“立刻就要倒霉的”,然而,这些都未能使这位父亲面对诱惑及时收敛。只有在他遭到儿子痛打,而且儿子声称还要打母亲的时刻,他才突然觉醒,奋起反击,道德本能和习传教养使他不会轻易抛弃传统的人伦和道德秩序。在“现代”式物欲功利主义诱惑与传统道德信仰之间的游移、彷徨,正是这位父亲的精神处境,而这恰恰是处在大变局时代人们普遍的精神状态。
《云》剧很容易给读者留下如下印象:喜剧诗人对斯瑞西阿得斯极尽挖苦嘲讽,从而认定阿里斯托芬致力于批判社会现实,慨叹人心不古。这种所谓的批判现实主义解读,严重低估了阿里斯托芬喜剧这一独特的文学样式的严肃性和深刻意涵,为此,读诸如《云》这样的喜剧作品,若能预先剥去喜剧表面覆盖的那层戏谑式的修辞迷雾,读者会不难感受到阿里斯托芬对世道人心的无限悲悯。斯瑞西阿得斯固然有可恶之处,但也不乏可爱之端,他就是坐在台下的每一位观众心灵的化身,精神的代表。我想,生活在当代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在不同程度上从斯瑞西阿得斯的灵魂深处找到自我灵魂结构的折射或者影子。
雅典帝国的传统与现代:喜剧诗人的盛世乡愁
波斯战争,希腊人奇迹般地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波斯。在战后不到40年的时间里,雅典乘势崛起,雅典人从先前希腊世界的二流小邦,迅速成长为东地中海世界的头号霸主, “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相继确立了“三个自信”,正如伯里克利在国葬演说中所宣示的:雅典海军无远弗届,所向披靡;雅典民主选贤与能,自由公开,成为其他希腊国家竞相效仿的典范;雅典人独立自主,温文尔雅且多才多艺,雅典俨然“全希腊人的学校”。
然而,“后伯里克利时代”雅典的实际情形却与此大相径庭,与政坛的畸变互为表里,雅典社会民情风俗也开始蜕变朽坏,误入歧途。人心畸变带来政治的扭曲:本来作为动员自由公民参与城邦公共事务的公民大会,在实践中却沦为少数政客摇唇鼓舌、混淆视听、争权夺利的场所;而人们参加公民大会的首要动机不再如以往那样旨在协议国事并从中习得政治经验,从而接受政治教育,如今他们的主要动机只在于能及时领到参会补贴,后者往往对下层民众更具诱惑力,这就使公民大会难以发挥清晰判断、群策群力的政治效能;本来旨在预防僭政的陶片放逐法,却日趋沦为党派彼此造谣倾轧、政客相互算计、彼此拆台的利器;本来意在培育公民公正感和道德良知的陪审法庭,却日趋堕落为人们呈私欲、闹派性、勾肩搭背、私相授受的舞台,雅典传统贵族的教养、德行、自律以及由之衍生的一整套礼法,在民主的大潮中不断趋于崩解;与强调世袭身份的“旧雅典”不同,“新雅典”人们更加看重的是金钱财富,以不义之行攫取义之财,最初为社会舆论悄然接受,最终却得到舆论的公然推崇甚至吹捧。“新社会”以欲望为核心的功利主义、个人至上、金钱至上等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不断侵蚀着雅典社会的伦理根基和道德底线。
这种以旧观新,以古察今的理论视野,正是贯穿阿里斯托芬所有喜剧作品的轴心。阿里斯托芬表面言辞戏谑,内里却无限伤怀,他的每一部剧本,都渗透着对祖国前途深沉的忧虑。在诗人眼里,被雅典人念兹在兹的“民主”,早已堕落为政客摇唇鼓舌、群众叫嚣起哄的舞台;雅典海纳百川、万邦来朝的同时,却贵贱不分、优劣混淆、甚至藏污纳垢;雅典人热爱“自由”,却在不断膨胀的金钱物欲的诱使下,日趋堕落为纵情任性,喜新厌旧,甚至好坏不分,是非不辨。“传统”在他们眼中成为“落后”的代名词,在他们看来,习俗礼法在根本上违背人的自然本性,应当毫不犹豫地予以摒弃。透过喜剧诗人,读者不难感受到帝国繁荣背后雅典人对国祚前途的迷茫和深沉的“乡愁”。对于盛世雅典人的乡愁,生活在21世纪的中国人,应当能够感同身受吧!
《云》剧的矛头针对的是苏格拉底吗?
《云》剧上演时间比苏格拉底受审并判处死刑早23年,后来柏拉图《申辩篇》中也暗示,苏格拉底之所以遭到控告,与这部剧中苏格拉底的“负面”形象不无关系,在雅典人心目中,苏格拉底及其哲学的负面形象,这部剧可以说发其端,因此,有研究者认定,阿里斯托芬分明是“实名举报”,《云》剧的创作主旨,恰恰在于批评甚至攻击苏格拉底及其哲学。不过,另有研究者考虑到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一直私交甚笃,过从甚密,不可能堂而皇之将矛头直指自己的好友,因此这些研究者便转而认定该剧旨在“善意地警告”苏格拉底。但问题来了,既然是警告,而且出于善意,为何不在私下提醒,却要在大庭广众的戏剧节上“警告”?而且借助的是滑稽嘲弄的喜剧手法,阿里斯托芬戏剧难道不是明摆着要置好友苏格拉底于不义之地嘛!况且,难道才智过人的苏格拉底竟然愚钝到需要这样的所谓提醒或警告吗?平心而论,凡是进入喜剧作家视野,必然要被滑稽化甚至丑化,可以说,任何表面的“伟光正”与喜剧家无缘。而且,据说,当年该剧上演时,苏格拉底就在现场观看此剧,而且为了让观众认出自己,苏格拉底在演出期间一直站着,据说苏格拉底本人非但未有丝毫恼怒,反而对该剧的机智和隐喻赞赏有加。这就提醒我们,不要被表面的措辞迷惑,真正进入戏剧的精神结构,领会诗人的深层教诲。
平心而论,作为剧情冲突另一造的苏格拉底的“思想所”,除了喜剧必须的诸多滑稽化手法外,阿里斯托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基本中肯:作为哲人的苏格拉底坐在吊篮里,意味着他不受城邦习俗礼法的约制,即便神祇也需要经过理性科学的检验,苏格拉底“在空中行走,思考太阳”,这一意象与柏拉图笔下哲人的精神状态并无出入。而“思想所”里提供的两种“逻各斯”即正理和歪理,这对父子最终选择了有助于自己赖债的歪理,可见,至少这对父子自己要为最终的结局承担至少一大半责任,可以说,在进入“思想所”之前,他们已然“变坏”,尽管尚未彻底,因此,“思想所”不应当为“儿子打老子”这一“意外后果”承担直接责任,基于此,阿里斯托芬这里非但不是在攻击或揭发苏格拉底,反而更像是在为“思想所”以及苏格拉底哲学辩护。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这里要问的问题便是,《云》剧作者针砭的锋芒究竟指向的是什么人?在“第一插曲”,阿里斯托芬便透过“歌队长”明确指出,他正在为自己这部最好的喜剧寻觅“最聪明的观众”。在第三场两种“逻辑”的对驳临近结束时,喜剧诗人透过“逻辑甲”,发现台下的观众“差不多全是兔崽子(无耻之徒)”,他们欲望先行,金钱至上,好坏不分,是非不辨,祖辈的勤俭朴素、廉洁自律,在他们眼里沦为旧时代的糟粕,以斐狄庇得斯为代表的受到“启蒙思想”洗礼的自由主义者们纵情任性,他们以不义之行攫取不义之财,目无法纪,巧言令色。有鉴于此,与其说阿里斯托芬针砭的对象是某一社会群体,还不如说是他所生活的整个雅典社会,在喜剧诗人眼里,这个社会表面富丽堂皇,内里却病入膏肓,物质上极端丰裕,精神上却格外荒凉。
苏格拉底vs斯瑞西阿得斯、哲学vs政治
喜剧《云》的核心冲突是苏格拉底(思想所)与迫不及待想赖债的父亲斯瑞西阿得斯,剧中呈现的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打眼一看大相径庭,诸如将苏格拉底与智者派等同,并不是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了解不如柏拉图,事实上,喜剧诗人对于哲人苏格拉底的理解程度只能比柏拉图更加深入,而《云》剧中的苏格拉底形象无疑是以斯瑞西阿得斯为代表的雅典民众眼中的苏格拉底,可以想见,在雅典民众眼里,苏格拉底和那些向雅典青年兜售论辩术以收取高昂学费的智者派哲人并无区别,在他们眼里,这些从事哲学的人藐视神明,巧言令色,毫无道德底线……
若结合《云》剧剧情综而观之,我们不难发现阿里斯托芬超越性的立场:即他为我们观察哲学与政治、哲人社会与城邦社会提供了“第三只眼睛”。喜剧诗人深邃且睿智,先知先觉,早已洞察到哲学与政治在本性上彼此龃龉,而引发哲人与城邦之间正面冲突的正是剧中的儿子,后者作为“教育”的载体,正是哲人与城邦发生正面冲突的导火索。阿里斯托芬借此向我们提出的更为深层次的问题是:对年轻人应该施行怎样的教育?哲学拷问的边界在哪里?哲人或者说哲人式言论自由应该具备怎样的限度?哲人如何避免破坏政治社会“正确意见”的权威以及习俗律法的尊严?接受过哲学教育的年轻人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政治,参与政治?哲学教育与公民教育究竟有着怎样的外在边界和内在关联?而对于新时代的中华文教来说,这也许是阿里斯托芬对于当今的中国人更为深切的拷问!
好的,关于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云》我们就讲完了。下一节,我们将进入柏拉图的《理想国》。
原著版本推荐
《云 马蜂》,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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