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云》正直逻辑与歪曲逻辑的辩驳

通过上节课，相信大家已经了解了阿里斯托芬及其喜剧《云》的故事情节及剧本结构，这节课我们将对《云》的剧情脉络作一个详细的梳理。

第一场

苏格拉底、斯瑞西阿得斯、歌队长。苏格拉底对斯瑞西阿得斯实施“启蒙”教育：诸如下雨、雷电等现象并非斯瑞西阿得斯从前相信的那样出自大神宙斯的操控，而是完全可以进行科学解释的物理现象，实际上均与宙斯没有毛线关系；斯瑞西阿斯先前相信宙斯用雷电惩罚那些赌假咒之人，但苏格拉底用实例向他说明，事实恰恰相反，这个世界的实情是，恶人非但经常能够逃避惩罚，甚至飞黄腾达，而那些好人却时常遭遇不幸。最终，斯瑞西阿得斯接受了苏格拉底的启蒙教育，“从今以后除了我们所信仰的太空、云和舌头三者外，可不要信仰什么旁的神！”（424行）接着，歌队长问斯瑞西阿得斯来“思想所”的学习目的，斯瑞西阿得斯回答说，他“只想躲避官司，躲避我的债主。……只要人家把我当作一个大胆的人、一个讨厌的骗客、一个虚伪的君子、一个善辩的人、一个流氓、一个讼棍、一个饶舌的小子、一个狡猾的狐狸、一个暴戾的人、一个坏透了的坏蛋、一个讨厌的人、一个滑头的人、一个不好应付的人、一个善于拍马屁的人。”（至454行）

作为一位市井中产，斯瑞西阿得斯小民贪小利，贪小利倒不是他的道德境界有多高，而是眼界狭窄本身局限的客观后果，斯瑞西阿得斯很真诚，没有丝毫矫饰，他自己心目中的人生榜样绝不会是那些高大上、伟光正的英雄，而是自己伸手可及、努力可成的人物，他们都是斯瑞西阿得斯周遭俯拾即是、举目可见的雅典人，在这里，喜剧诗人似乎在变相提醒我们，当时的雅典社会充斥的正是这一类货色，而且往往混得如鱼得水、得意忘形的正是这一类人。

第一插曲：作者透过歌队长“吐槽”说，上次比赛评委如何如何不公正，诗人自己如何如何努力，反复强调自己写戏的动机在于寻觅“聪明的观众”，绝非意在讨好迎合甚至挑逗群众的下流趣味和欲望，对政客许珀玻罗斯（Hyperbolos）不依不饶，极尽攻击，诗人还不忘顺带腹黑一下喜剧界同行对手，如欧波利斯（Eupolis）。接着歌队长调转矛头，以云神的口吻向“最聪明的观众”抱怨道：“我们比起别的神对这个城邦更有帮助、对你们这样关心，你们竟不曾为我们这些神灵奠酒献祭。”（576行往下- ）这些“最聪明的观众”不顾云神的警告，一意孤行，一再选举克里昂任他们的将军，致使国家大政一错再错，最后，歌队长要求只要将克里昂革职查办，雅典便能走出目下的困境。

第二场

“思想所”开学授课：苏格拉底、斯瑞西阿得斯、歌队长。苏格拉底抱怨斯瑞西阿得斯粗野笨拙而且健忘，答非所问，他一门心思只想赖债，其他一切都学不进。这时，歌队长向斯瑞西阿得斯提出警告：“如果你养得有一个儿子，快送来代替你求学。”（796行）于是，斯瑞西阿得斯去找儿子，活学活用，用自己从苏格拉底那里学来的“新知识”启蒙儿子：诸如宙斯根本就不存在、鸡婆鸡公之类的绕口令，等等，儿子提醒父亲：“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865行）。斯瑞西阿得斯终于说动儿子来“思想所”学习了，他把儿子交给苏格拉底，临走时还向苏格拉底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学习那两样逻辑：那叫做正直的逻辑和歪曲的逻辑，那后者往往用无理取闹的话来制胜前者。如果学不了两样，无论如何要叫他学会歪曲的逻辑。……只请你记住他一定得驳倒一切正义的理由。”（至889行）

第三场

逻辑甲（正理）、逻辑乙（歪理）。这里的逻辑甲与逻辑乙分别代表着传统与现代两个极端，逻辑甲坚持对年轻人施以传统绅士教育，强调优美的德行，诸如虔敬朴素、节制有度，服从尊长，孝敬父母，他宣称正是这一传统的教育模式曾经培育出马拉松时代的英雄，逻辑甲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要谈谈旧时代所制定的教育：那时代我很成功地传授正直的德行，人人都遵守贞洁、谨慎、廉耻和节制。首先一层，孩子们不许说话只许听；甚至大雪天，同区的学生都只穿着贴身衣集合得整整齐齐，一同穿过大街前赴乐师家里。他们在那儿张开腿站着，学习唱歌，不是唱‘远扬的战歌’，便是唱‘可畏的毁灭城堡的雅典娜’，大家的声调都很和谐，这和谐原是由他们的祖先传下来的。如果有人发出抖颤的声音，或者唱出滑稽的声音，像佛律尼斯（Phrynis，音乐家）那样玩弄花腔，他一定会被人家打得要死不活的，因为他破坏了音乐。这些孩子在健身场上伸着腿坐着，没有人做出怪样子给外人看。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总是把沙子填平，不留一点屁股的痕迹给好事的人看见。没有一个儿童把油膏抹到肚脐眼以下，所以他们的私处会像桃子那样长着一层细嫩的绒毛。没有人放出柔软的声音，飞着淫荡的眼睛去接近他的爱人。谁也不许在正餐上抢一头生萝卜，谁也不许同长辈争吃茴香子和芹菜，更不许专食美味佳肴，不许吃吃地笑，不许叉着腿。”（至983行）接着逻辑甲转向斐狄庇得斯，这样规劝道：“只要你依照我的话做去，只要你留心这些事情，你的胸膛永远阔大，你的皮肤永远光滑，你的肩膀很宽，舌头却很窄。但是，如果你追随他（逻辑乙）去，首先，你的皮肤会掉色，你的肩膀会变窄，你的胸膛会很紧，舌头却很长，还有，你的建议也就会拖得很长很长，你会叫人家蒙蔽，把坏事看成了好事，把好事看成了坏事；还会染上安提马科斯（Antimachos）的淫荡的行为。”（至1023行）

面对“逻辑甲”义正辞严的指控，逻辑乙据理力争，毫不示弱，他反唇相讥道：“我很早就气得出不了气了，恨不得用相反的见解来驳倒这一切。那些思想家总是把我当作歪曲的逻辑，正因为我首先发明了这种逻辑，能够在法庭上驳倒一切法令。我应用一些歪曲的理由，反能够战胜正直的强者，这方术值得千万两黄金。……（逻辑甲）反对市场里的演说辩论，我却很赞成。如果那是不好的习惯，荷马便不会叫涅斯托耳和旁的哲人到市场里去演说。讲起这件事情，我却要论及口才问题：他（逻辑甲）说年轻人不得学习口才，我却说应该学习；他还说年轻人应该节欲：这两种意见都是很有害的。（向逻辑甲）你见过什么人保持着德行得过什么好报没有？”接着逻辑乙转向斐狄庇得斯，规劝道：“年轻人，你想象节欲有什么意义，你不能享受一切的快乐：没有娈童、女人，没有酒，没有食，没有笑，缺少了这些乐趣，你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我还要从这儿谈到人性里的情欲问题：譬如说你偶然失足，同什么妇人发生了私情，犯了奸淫的罪过，叫人家捉住了，那时候倘若你一句话也不会说，可就糟了！快同我交游，任意取乐，跳呀，笑呀，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可耻的事情。就是你不幸叫人家捉奸捉住了，你可以告诉那女人的丈夫，说他全然没有罪：你向他提起宙斯，说神尚且叫情欲和女人征服了，何况是你：你不过是一个凡人，怎么比得过神？”（至1082行）最终，“逻辑甲”败下阵来，“你们这些淫邪的人啊！快接受我的外衣，我要来加入你们！”（2204行）

第二插曲：歌队长再次提醒斯瑞西阿得斯道：“我想你要后悔的”（1116行）。

第四场

眼看债期将至，斯瑞西阿得斯来到“思想所”，准备接回学会强词夺理的儿子，同时扛来一袋面粉，向苏格拉底聊表谢意。苏格拉底向他保证，他想赢的官司都赢得了，无论见证人再多，就凭靠他儿子掌握的这门技艺，赖债完全不成问题。苏格拉底将斐狄庇得斯交给斯瑞西阿得斯，斯瑞西阿得斯对业已“成才”的儿子这样感慨道：“我的孩子，我的儿！我首先看见你这苍白的颜色就很喜欢！你如今显出了那种抵赖和好辩的态度，你的唇边更带着本地人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我十分相信你害人的时候反能够装出被害的样儿；你脸上并且带着一副地道雅典人的表情。既然你从前毁了我，你如今正好救救我”（至1178行）。儿子练就一副锋利且能言善辩的舌头，斯瑞西阿得斯这下底气十足，顿觉信心满满，人生自此不同，与债主帕西阿斯第一轮交锋，初战告捷，但帕西阿斯留下一句话：“总有一天你要受惩罚的！”（1243行）斯瑞西阿得斯接着又将另一位债主阿密尼阿斯怒怼一番。

接下来的“合唱歌”格外耐人寻味，我们这里不妨原文照录：“那些好骗的行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你看这老头儿竟染上了这种嗜好，总是想欺骗他的债主，不付银钱。这诡辩的老人今天就会遇着什么事情，因为他做出了这许多欺诈的行为，立刻就要倒霉的。……他求了许久，希望他的儿子变得很聪明，能够说出一些反面的理由和一些欺诈的话来驳倒正当的道理，来胜过他的对手。我想他的希望立刻就可以实现，但是呀，也许他会愿意他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哑巴。”（至1320行）

第五场

一次宴会上，父子之间发生激烈争执，争执源自儿子斐狄庇得斯对诸如西蒙尼得斯、埃斯库罗斯这样贵族时代的诗人大加贬斥，认为他们乏善可陈，一无是处，作为新生代，斐狄庇得斯粉的却是欧里庇得斯这样的现代诗人，而且令他念兹在兹的是欧里庇得斯笔下诸如哥哥如何诱奸同母妹妹这样的故事，这在这位父亲看来，简直大逆不道，忍无可忍，在斯瑞西阿得斯的心目中，西蒙尼得斯和埃斯库罗斯正是传统美德的化身，他们笔下的英雄应是现代人的典范。父子之间因争执而争吵，最终儿子竟然动手打老子，而且儿子放言自己可以通过严密的论证，证明儿子应该打老子，而他适用的利器正是从“苏格拉底”那里学来的歪理。至此，喜剧情节被推至最高潮。

第六场

父子之间的对驳，儿子斐狄庇得斯真正有机会施展自己掌握的新语言技巧，证明儿子应该打老子，而且志得意满地宣称：“我懂得了这种新的技巧和美妙的语言，能够藐视那些既定的法律，这真是一件痛快事！记得从前我只爱玩马的时候，我说不上三个字就要闹笑话；可是如今他改变了我的生活，叫我去留心巧妙的思想和语言，我相信我可以证明儿子应该打父亲。”（至1407）关于儿子可以打老子，斐狄庇得斯的具体论证过程是这样的：父亲当初打儿子是为儿子好，如今儿子打父亲照样是为父亲好嘛！因为“人一老了便‘返老还童’，年老人比年轻人更应该挨打，因为他经验多了，更不应该做错事情。”即便法律禁止儿子打老子，但在斐狄庇得斯看来，既然当初制定这项法律的是凡人，为什么就不能勇于创新，敢做敢干，制定一条新的法律，允许儿子回敬他们的父亲？最终，斯瑞西阿得斯还真被儿子的逻辑说服，他向台下的老年观众感叹道：“我想他的话说得很对，我得同意儿子有这种公平的权力。如果我们做错了事，倒是应该挨打呢。”（至1438行）然而，令斯瑞西阿得斯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儿子居然得陇望蜀，给脸就上头，声称还要揍他的母亲，同时宣称将用自己学到的“歪理”证明母亲该打。在斯瑞西阿得斯看来，这显然属于十足的大逆不道行为，突破了斯瑞西阿得斯的道德底线。

退场：首先，斯瑞西阿得斯因自己被儿子打而向“云神”提出抱怨，歌队长以云神的口吻答道：“我们每次看见一个想做坏事的人，总是这样对待他，直到我们把他毁了，叫他知道敬畏神明！”听到这话，斯瑞西阿得斯自己显然有所觉悟，感叹自己落此下场实属咎由自取，他这样自我批评道：“我不应该借了人家的钱，成心欺骗。”但此时的斯瑞西阿得斯依然坚持认为，苏格拉底及其“思想所”正是自己落此下场的罪魁，自己此前的亵渎神明的行为，正是苏格拉底诱使的结果。最终，斯瑞西阿得斯将苏格拉底的“思想所”付之一炬。

好，下一节我们将重点探讨喜剧《云》蕴含的精神教诲。

这里是西方政治文明之旅第4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