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六篇精讲》13.《祝福》下

我一直觉得她就是被人家唠叨死了，这个唠叨她的人，就以柳妈为首，她作贱祥林嫂，她拿祥林嫂开玩笑。可是最重要的是她跟祥林嫂说：“祥林嫂，你真的不合算，你再强一强，索性撞一个死也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也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下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里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把你给谁好呢？那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拿把大锯分给两边，这个很恐怖，我们现在听见这种话也很厌烦。  

在那个时候祥林嫂没有读过书，她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人帮她化解，可是这种话要吓到她汗毛都竖起来。活着已经很苦了，可是死了还要被锯开，这怎么承受得了呢？所以祥林嫂觉得好可怕，那怎么办呢？这个柳妈又唠叨：“你不如及早抵当，你要到那个土地庙里面去捐一条门槛。”你买一块木头当作你的替身，然后让千人踏万人跨，这样你就赎罪，这一世的罪名就可以免掉了，省得死了以后去受苦，让人家把你锯开。

这个碎碎念对祥林嫂心理上的刺激太大了，就人心里但凡有了什么，就过不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眼睛就大黑圈，熊猫眼。那吃过早饭，她就要到土地庙里去求着要捐门槛，人家起初还不答应，后来她急得都哭了，人家勉强答应了，价格大钱十二千，就是十二块银元。

这个经济压力很大了，祥林嫂就开始拼命努力，她为了要救赎自己，就跑街扫地、洗米、淘菜，然后她整整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又把所有的历年来积攒下来的工钱拢在一起，十二块银元，专门请了个假，到那个土地庙去，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这一生的积蓄都拿去捐了门槛。 可是这个人回来之后呢？神气很舒畅，眼睛格外有光，她就觉得天哪，这一下一笔勾销了，我的苦是到头了吧。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愿望，祝福，她得到了祝福。那么实际上呢？她做了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改变别人对她的看法。她以为捐了门槛，日子就会好起来，可是到了冬至祭祖的时候，祥林嫂就非常卖力，她特别高兴想着，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洁净的人了，我已经没有罪过了，她就去帮着装那些祭品，去拿酒杯和筷子。结果大家断喝一声，“祥林嫂，你放下！”她一下子就被愣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做了所有的努力，可是没有任何的改变。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地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叫她走开，她才走开。

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是不安的，像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就呆坐着，只是一个木偶人。不到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记了去淘米。

这是彻底的毁灭，这是一个女人从刚开始，她希望有家庭，自己选择的，不行。然后她被强行卖掉，就想跟他过日子吧，有儿子有丈夫，后来他们都死掉了。然后去做工，想着就这么过下去，然后能不能洗刷自己的罪恶，把所有的钱拿出来救赎，竟然也不行。

这是彻底地让她绝望了，她再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着，也不知道死了以后会怎样，处处都是恐惧的。可是身边的人会说，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的时候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在警告祥林嫂。可是祥林嫂总是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大家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最终祥林嫂只好流落街头，然后就碰上了我，回到故乡来的那个人，就问了那个关于死了以后，到底有没有灵魂的问题。

生是如此艰难，死也让她恐惧。可我呢？我终究也没有能为她做什么。就这样，在这一些麻木无情的旁观者的嘲笑中，厌烦中，包括有意无意的冷落中，恐吓中，祥林嫂死了。

最初这个女人是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她虽然没有了丈夫，却想依靠双手过上一种新生活。可是婆婆势利，卖了她，众人冷漠，不帮助，再加上她真的那么悲惨的命运，就把她推向了死亡。不仅仅是肉体毁灭，精神也被彻底地摧毁。

鲁迅是用非常冷静和非常淡的笔触，写下了祥林嫂的悲剧。去回看全文，没有一句是煽情的，然后他也用天真的残忍去形容鲁镇的人对待祥林嫂的态度，但鲁迅是同情祥林嫂的，这就是一个无法为自己做主的女人，她可怜，她穷死，是其他所有人的责任。她清白无辜，却扛下了所有的罪行，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可是小说里那些鲁镇人，在现在依然有影子，缺乏同理心，缺乏同情心，他们能够对弱者给予的同情是非常有限的，他们会认为说一个弱者你不能躺平，你不能不好，你得站起来。如果你竟然敢对自己的委屈念念不忘，那我不仅不会同情你，还要鄙夷你，嘲讽你，这是大型厌女现场，正好可以说明祥林嫂们，这绝对不是一个人，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贬义词的。

比如有一个公开宣判的案子，是江歌的妈妈，她的女儿被杀害，然后她三年多来坚持不懈地要为女儿讨一个公道，起诉女儿的曾经的朋友同学刘鑫。然后很多网友就说，这就是新时代的祥林嫂。

我讲过一本书，《82年生的金智英》，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环节，就是女性无法为自己表达，无法诉说，小说中的金智英，她产后患上了抑郁症，那个症状发作很显著的特征，就是她的身体里会出现另外一个女人，然后为她说出她的心里话。就一个女人没办法为自己发声，一旦她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别人就说你这是祥林嫂。你做一个全职妈妈有那么苦吗？你明明是一个妻虫，你靠着丈夫，然后什么都不做，还可以天天喝咖啡，你怎么能过这样的日子？就是她们因为结婚生子，就被剥夺了独立的身份，成为某某人的老婆，某某人的妈妈，这是一个附属品，她们甚至不能发出负面的声音，因为大家愿意看到幸福的家庭，愿意看到一个快乐的妻子或者是妈妈，你的委屈，你的不幸福感，以及你反复诉说这些全部会让人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

所以祥林嫂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典型人物。但是直到今天，在经济上、心理上或者是身体上遇到一些困难或者遇到困惑的人依然很多。如果我们都能够真正地关心这些人，那我们的“祝福”可能会更加有意义。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