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进入蒸汽浴箱以后,澡堂女就忙不迭了。传来了舀浴池热水和洗刷冲澡处的声音。银平听起来恍如海浪拍击着岩石一般。两只海鸥在岩石上大展双翅,彼此用嘴相啄。故乡的海,浮现在他的脑际。
“几分钟了?”
“七分钟了。”
澡堂女又将拧干的毛巾放在银平的额头上。银平泛起一股清凉的快感,冷不防将脖颈向前伸了伸。
“好痛呀!”他这才苏醒过来。
“怎么啦?”
澡堂女以为银平是被热汽蒸晕了,将落地的毛巾捡起来,又贴在银平的额上,用手按住。
“要出来吗?”
“不,没什么。”
银平产生了幻觉。那是一种追随在这个嗓音优美的姑娘后头的幻觉。那是东京的某条电车道。人行道两旁的银杏树还残存在他的记忆里。银平汗流浃背。他意识到脑袋露在板洞外,形似套上枷锁,身体动弹不得,也就歪起脸来。
澡堂女离开银平身旁。对银平这副模样,她有点不安。
“就这样只伸出脑袋,你看我有多大岁数?”银平试探着问了一句。澡堂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男人的岁数,我可猜不着。”
她没有端详银平的脑袋。银平也没有机会说明自己是三十四岁。他估计澡堂女还不到二十岁。从肩膀、腹部乃至腿脚来看,她都是个处女,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她几乎没有搽脂抹粉,脸颊现出稚嫩的粉红色。
“好了,出来啦。”
银平的声调带着几许哀伤。澡堂女把银平咽喉前面的板子打开,抓住绕在他颈上的毛巾的两端,小心翼翼地把银平的脖子拉了出来,就像拖贵重的东西似的,然后给他揩拭全身的汗水。银平在腰间围了一条大毛巾。澡堂女在靠墙的躺椅上铺了白布,她让银平趴在那上面,从肩膀开始,给他按摩。
按摩不仅是揉捏,还用巴掌打,对此银平过去是一无所知的。澡堂女的手掌虽是少女的手掌,却格外有力,连续在背上猛烈拍打。银平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这勾起了他的回忆:幼小的孩子用圆乎乎的巴掌使劲拍打自己的额头,自己低头看他,他就拼命打在自己头上。这是什么时候的幻觉呢?不过现在这个幼小的孩子是在墓地的底层用手疯狂地敲打着覆盖在他身上的土墙。监狱那堵黑黢黢的墙壁从四面向银平逼过来。银平出了一身冷汗。
“是在扑什么粉吗?”银平说。
“是的,您觉得不舒服吗?”
“不。”银平慌忙说,“又出一身汗啦……如果有人听见你的声音,还觉得不舒服,这瞬间,正是他要犯罪哩。”
她突然停住了手。
“我这号人一听见你的声音,就觉得其他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其他一切都消失,也是危险的。声音,像是不断流逝的时间和生命,既抓不住,也追不上的啊。不,不是这样。就说你吧,你什么时候都能发出优美的声音。但是,你这样一沉默下来,无论谁也不能勉强你发出优美的声音呀。即使强迫你发出惊讶声、愤怒声或者哭泣声,你发出的声音也是不会动听的。因为用不用自然的声音说话是你的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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