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快递员的流浪与创作:20年,19份工作与1本书

一个快递员的流浪与创作:20年,19份工作与1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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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从1999年毕业后辗转于广东、广西、云南、上海、北京等地打工,漫画编辑、便利店店员、自行车销售、物流拣货员、快递员……20年间,他换了19份工作。

2020年,失业数月的胡安焉在网上发表随笔,其中一篇《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爆火。以此为机缘,今年3月他的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正式出版。

其漫长的打工史,经由此书,铸成一个鲜明的生活范本,将那些游走在边缘的人群,推进公众的视野。但在胡安焉看来,这些记录无关底层或苦难,只是见证一个人的沉浮与他所经历的“流浪与创作”的人生。“流浪,或者说工作,只是谋生手段,”胡安焉说,“我希望通过写作来确立自我。”

44岁的胡安焉如今定居成都。他和妻子租住的60平米小屋里,除了成箱的书,还养了一只猫。进门前,胡安焉递来一双鞋套,“只是为了猫,”他略带歉意地表示。房子异常整洁,给人一种井然的秩序感。也许这正是他如今状态的投射——“达到平和自洽,”胡安焉笑着说,“换个庸俗的说法,就是与生活和解了。”

在“和解”之前,他的人生经历就像他解读的契诃夫小说一样,会感觉“它是一个巨大的问号,让人恐惧,没有归属。”

定居成都的胡安焉,图据受访者

胡安焉生于广州,中专读家电维修,大专读广告专业,“但我读的是夜大。”而他早期的工作,如酒店服务生、服装店和加油站营业员、快餐连锁店送餐员,都不可避免地和夜校时间冲撞了。

他勉力维持学习和工作的平衡,甚至一度因卖力工作,惹来同事不满,因为他无形中拔高了大家工作的“标准”。尽管这种卖力,不过是类似于“多码了几张椅子”这样的事情。

同事之间经常发生与利益相关的纠葛和算计,人心意图的阴阳两面令他不安。“我不喜欢和人讲利益,谈条件,”他说,“谈判给我的感觉近似于有意识地得罪人。”而他的学历,又很难避开“销售”这类工作。

他以为大专毕业后,找一份专业工作,就不必频繁地与人打交道,不用陷入复杂又难堪的处境。他先后进入一家广州漫画社和漫画资讯杂志,结果这里产出的几乎都是粗糙的盗版物和廉价的幽默作品。“他们就是在玷污动漫行业。”他和几个热血的朋友决定离职北上过“流浪”生活。

胡安焉在漫画社的故事作业,图据受访者

2004年,胡安焉来到北京,在一家文印店找到第九份工作。与他同来的朋友们执意过一种理想主义生活,认为“工作是社会机器对人的奴役”,劝他辞去工作。他听从了,为了节省开支,还从通州搬去更偏远的燕郊。众人分摊房租,每月只需500。可是经济的窘迫毕竟是个实际的困扰。最终,他返回了老家。

不过,北京这段经历使他开始习惯自我审视。那帮“幼稚”的朋友,他们的反叛和追求,“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启蒙,让我认识到,原来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生活方式。”

在家赋闲数月后,他去了一家影音器材期刊做编辑,之后又随同事创业办汽车会刊。实际上,只是一个受骗的免费劳工。父亲生病后,他在家照顾数月,又重返动漫行业。公司的运营模式迫使他们经常“洗稿”,而他自觉“太无能”,“即使投身污浊的洪流,经济情况仍然是月光状态。”

当时的女朋友对他很不满,为了挣钱,他和一名同学去越南考察商机,但不确定性太多,只好退而求其次,到南宁合作开女装店。

胡安焉在南宁的女装店,图据受访者

“生意场就是个尔虞我诈的地方,”除了各种难缠的顾客,更令他沮丧的是同楼层的竞争者,“每天热衷于搬弄是非,”中间一度引发要动用菜刀打架的冲突。后来,女朋友和他分手了,这让他感觉到一种“解脱”,好像担子卸下来了,但同时又被一种茫然的失落感笼罩。

在南宁打工两年,他天天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封闭空间,一度产生了畏光反应。终于,他和同学拆伙回家。

胡安焉在南宁永新城楼上住处,图据受访者

那年,他30岁整,面对财务自由的老朋友们,心中还是会有一种“不恰当的自卑感”。10年的打工经历,也加深了他对人群的恐惧。于是,胡安焉开始写作。卡佛描写的“日常生活的崩塌,令我深有感触”,他以名家为师,模仿练习,勤作笔记,在文学论坛混迹两年。但稿酬收入微薄,难以维系生活,只能继续工作。

接下来几年,他先在广州做网店卖衣服,又搬去云南下关做商场保安、烘焙店学徒,去上海做便利店夜班店员、自行车店销售,到大理开零食店、摆地摊、做卤味,最后回到广东在德邦物流做夜班拣货员。

胡安焉在云南下关摆地摊,图据受访者

“几乎所有的工作只是某种徒劳的重复,”胡安焉说,“我不懂得改进自己,”总是一次次陷入不堪重负的境地,然后被迫逃离。换个积极的说法是,他需要更换环境来完成对自己的清零和重启。

胡安焉是资深“社恐”。多年来,面对人群客户,他总是无所适从。自《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后,连续两个月的采访、对谈和活动,将他淬炼成一个侃侃而谈的表达者。他不抗拒这种变化,“本质上出版是商业行为,”他需要短暂地配合“商业”,以补助日后的自由写作。

谈及“自由”,话题不可避免地再次回到“打工”。在他的书中,曾多次将“自由”和“打工”列作对立项,仿佛打工是对自由的剥夺。

万幸,这种“对立”暂时结束于2019年年末。那也是他目前为止最后一份正式工作——在北京做快递员。

快递站点早上卸货分拣,图据受访者

2018年,为了现在的妻子,胡安焉又一次来到北京。不同于上次的满腔热血,重返北京的第一天,他就开始找工作。招聘网站将他推荐到顺丰快递。

作为“快递界的海底捞”,顺丰有口皆碑。但身在其中的胡安焉,却深感疲惫。

站点主管设置的一些规则,如要求员工在派件时主动提出帮带垃圾,好评数排名靠后者会被揪出来“示众”,晚上下班后还要开例会抓纪律,“把犯了错的人拉出来当众羞辱。”哪怕被分到不好送快递的片区,驯顺的胡安焉还是不想跟同事和主管闹翻。

派件中的胡安焉,图据受访者

直到这年7月,他感染了病毒性肺炎,小时工没有医保,光医疗费和误工费就损失了3000多块。这让他萌生了离职的念头。

“双11”活动将至,站点获得了新的正式工名额。但他放弃了,转到了品骏快递。

相对而言,“品骏的每个快递员更平等,彼此互不干涉,虽然新人也要从差的片区入手,但调整的机会更多也更公平。”但工作中,依然会冒出各种意外。他曾被偷过价值上千元的快递,也多次自掏腰包为客户自己的失误买单。诸如客户自己填错地址却偏要责难快递,几个来回下来,他损耗时间不止,有时还会遭到无理的投诉。

胡安焉在派件途中补胎,图据受访者

“送快递从未让我感到屈辱。事实上,可能连委屈都没有。”胡安焉说,“我在工作中接触到的人,大多数是很尊重我的。”他解释道,书中的一些经历,为了商业也好,叙事也好,难免要写到一些摩擦碰撞,但这份工作的整体体验还是不错的,他也从未像20多岁做漫画时那样,总有一种强烈的愤懑。

他算过一个账,北京快递员平均月工资7000,每月工作按26天算,日薪就是270块。刨去卸货、分拣和装车的固定时间成本,剩下每天派件约9小时,那么每小时得产出30元。而一个快件平均2元,等于他每4分钟就要送出一个快件。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吃饭或上厕所,都“太奢侈了。”

尽管如此,他并不认为快递行业带有剥削或压榨的属性。“本质上这份工作是自己的选择,并且它的工资还是相对可观的。”

胡安焉送快递途中,图据受访者

在品骏的最后那段日子,他过得轻松惬意,已经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时薪30元的送货机器,一旦达不到额定产出值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后来品骏解散,业务转给顺丰,他也结束了在北京的工作。临走前,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告知客户自己不再配送快递。很多客户留言点赞,感谢他的付出。其中一条评论说道,“你是我见过的快递员里最认真负责的。”

“它并没有夸大其词,”他在书中写道,因为这名客户没必要违心地奉承我,而这句话,也是他目前最后一份工作的自我总结。

胡安焉是他的笔名。“胡”即文言里的“为什么”,“安”和“焉”都是疑问代词。三个疑问代词叠加,连起来有“何以安心”的意思。他用这个笔名来表达内心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2020年化作他重启写作的动力。他以第一人称视角,写下他在德邦物流做夜班拣货员的生活经历。没想到这篇文章意外爆火,在豆瓣收获3700多次转发,上万个点赞。当年4月,文学机构“副本制作”的两位编辑联系上胡安焉,跟他约稿,鼓励他尝试非虚构写作。

“当机会出现,我就要去兑现它们。”胡安焉坦言,外界的反馈让他有一种在黑暗中行走多年,突然照见光明的即视感。为此,他尝试介入非虚构,从自己漫长的打工史打捞出值得书写的内容。

胡安焉准备派件,图据受访者

根据编辑的建议,他将自己在北京送快递的经历写出来。这篇文章起初名叫《派件》,后来以《我在北京派快件》为题,发表在《读库2103》上。随着各界反馈越来越多,浦睿文化的编辑找上胡安焉,希望他能将自己的各种工作经历扩写成一本书的容量。

但非虚构写作不像他早年的虚构练习,没有一个明确的像塞林格、乔伊斯、卡夫卡那样的文学参照系,胡安焉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直觉和对语言的判断来完成扩写和修订。

实际上,所有的写作归根溯源,都有一条清晰的要求,诚如他所言,“就是语言的准确和生动。”

塞林格代表作品之一《九故事》

当胡安焉在工作的压制和生活的围剿下,仍竭尽所能地阅读并记录笔记时,塞林格创造的“孩童式的纯真在成人世界的格格不入感”,契诃夫笔下人物求索生活意义的失落,以及卡夫卡书写的生命无意义和努力的徒劳等等,早已融入他生命的血液,如今一一被唤醒,回应他的非虚构写作。很快,他就完成了这部书稿。

近些年,像陈年喜、范雨素、王计兵等“打工写作者”纷纷涌现,胡安焉是这个集体中最新的一员。有些人将他们的写作并称为“底层写作”。胡安焉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首先,“底层”的界定标准存疑,单从收入来看,快递员的工资也不算低。而他最反感的,是“底层写作”所暗藏的某种误解。

“外卖诗人”王计兵,图据视觉中国

“我从来没有带着所谓的‘底层意识’去写作,我也不是从‘底层关注’的角度去写。”他强调道,“我写的是个人经历,而不是我所属群体或阶层的现状或处境。”

当然,他容许读者的误读或带有偏见的审视。就像这本书名《我在北京送快递》,只是一种商业的权衡,实则快递经历只占全书的三分之一。

“我不想输出什么观点,或者对某一个行业做出评判。”他说,“相反,我会尽量克服这些。”他想澄清的是,从头到尾,他只是在写“如何接受和确立自我”,并且尽可能客观,避免教导别人。

而他的自我,依凭写作,已经从“打工和自由的对立”中走出来,“在有限的选择和局促的现实中,我越来越感到生活中许多平凡隽永的时刻,要比现实困扰的方方面面对人生更具决定意义。”

胡安焉在成都的书桌,图据受访者

作为谋生手段的工作一旦退去,胡安焉便会全身心投入写作。尽管他在《我在北京送快递》之后还将推出另一部非虚构作品,但他的本愿始终是虚构。“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他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幸福感说道。

在他身上,你能感受到一种难得的清醒。他虽然热爱写作,但并不因此而贬低“打工”。

“一个人,他的价值或尊严,跟他的外部成就关系不大,而是要看他本质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胡安焉说,“送快递,只要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做,那你的价值不会低于一个写作者。我从来不认为出版或发表,是比送快递更了不起、更崇高、更有价值、更成功的一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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