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头已经被监了两天。他莫名其妙,那本书里到底有什么呢?只记得,红皮,薄薄的;他不认识字。他恨那本小书,更关心爸爸的病,这本浪书要把爸爸的命送了!他们审他;“在茅厕里捡的,”他还是这一句。他连书是人写的,都想象不到;干什么不好,单写书?他捡了它;冬天没事还去捡粪呢;书怎么不该捡呢?
“谁给你的?”他们接二连三的问。
二头活了二十年了,就没人给过他一本书;书和二头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能造个谣言,说:张家的二狗,或李家的黑子给他的。他不肯那样脏心眼,诬赖好人。至于名字象个名字的,只有村里的会头孟占元。只有这个名字,似乎和“黄天霸”,“赵子龙”,有点相似,都象书上的。可是他不能把会头扳扯上。没有会头,到四月初往妙峰山进香的时候,谁能保村里的“五虎棍”不叫大槐树的给压下去呢?!但是一想起爸爸的病,他就不能再想这些个了。他恨不能立刻化股青烟,由门缝逃出去!那本书!那本书!是不是“拍花子”的迷魂药方子呢?
又过了一天!他想,爸爸一定是死了!药没抓来,儿子也不见了,这一急也把老头子急死过去!爸爸一定是死了,二头抱着脑袋落泪,慢慢的不由自己的哭出声来。哭了一阵,他决定告诉巡警们:书是孟占元给他的,只有这三个字听着有书气:“二狗”,“黑子”,就连“七十儿”,都不象拿书给人的材料。继而一想,不能这么办,屈心!那本书“是”捡来的。况且,既在城里捡的,怎能又是孟占元送给他的呢?不对碴儿!又没了办法,又想起父亲一定是死了。家里都穿上了孝衣,只是没有二头!真叫人急死!
到了晚,又来了个人——年轻轻的,衣服很整齐,可是上着脚镣。二头的好奇心使他暂时忘了着急。再说,看着这个文诌诌的人,上着脚镣,还似乎不大着急,自己心中不由的也舒展了些。后来的先说了话:“什么案子,老乡亲?”
“捡了一本书,我操书的祖宗!”二头吐了一口恶气。
“什么书?”青年的眼珠黑了些。“红皮的!”二头只记得这个,“我不认识字!”
“呕!”青年点了点头。都不言语了。
待了好久,二头为是透着和气,问:“你,你什么——案子?”
“我写了一本书,”少年笑了笑。
“啊,你写的那本浪书,你?”二头的心中不记得一个刚会写书的人,这个人既会写书,当然便是写那本红皮书的人了。他不能决定怎么办好。他想打这个写书的几个嘴巴,可是他知道这里巡警很多;已经遭了官司,不要再祸上添祸。不打他吧,心中又不能出气。“没事儿,手闲得很痒痒,写他妈的浪书!”他瞪着那个人,咬着牙。
“那是为你们写的呢,”青年淘气的一笑。
二头真压不住火了:“揍你个狗东西!”他可是还没肯动手。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这个少年,或者因为他的像貌,举动,年龄,打扮,与那双脚镣太不调和。这个少年,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可是皮肤很细润。眼睛没什么精神,而嘴上老卷着点不很得人心的笑。身上不胖,细腿腕上绊着那些铁镣子!二头猜不透他是干什么的,所以有点怕。
少年自己微笑了半天,才看了二头一眼。“你不认识字?”
二头愣了会儿,本想不回答,可是到底哼了一声。
“在哪里捡的那本书?”
“茅厕里;怎着?”
“他们问你什么来着?”
“你管——”二头把下半句咽了回去,他很疑心,可又有点怕这个青年。
“告诉我,我会给你想好主意。”青年的笑郑重了些,可是心里说,“给你写的浪书,你不认识,还能不救救你吗?”
“他们问,谁给我的,我说不上来。”
“好比说,我告诉他们,那是我落在茅房里的,岂不是没了你的事?”青年的笑又有些无聊了。
“那敢情好了!”二头三天没笑过了,头一次抿了嘴。“现在咱们就去?”
“现在不行,得等到明天他们问我的时候。”
“爸爸的病!还许死了呢!”
“先告诉我,在哪儿捡的?”
“东四牌楼南边,妈的这泡尿撒的!”二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他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它,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正象那年眼看着蝗虫把谷子吃光那个情景。
“你穿着这身衣服?拿着什么?”
“这身;手里拿着个药包。”二头说到这里,又想起爸爸。
青燕回到自己的屋中,觉得非常的不安坦,他还没忘下汝殷。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他笑了;还是得批评。只能写一小段,因为把书丢了。
批评惯了,范围自然会扩张的,比如说书的装订与封面;批评家是可以自由发表审美的意见的:“假如红色的书皮可以代表故事的内容,汝殷君这次的戏法又是使人失望的。他只会用了张红纸,厚而光滑的红纸,而内容,内容,还是没有什么正确的意识!”
他写了下去。没想到会凑了七八百字,而且每句,在修辞上,都有些表现权威的力量。批评也得成为文艺呀。他很满意自己笔底下已有了相当的准确——所写的老比所想的严厉,文字给他的地位保了险。他觉得很对不起汝殷,可是只好对不起了。有朝一日,他会遇到汝殷,几句话就可以解释一切的。写家设若是拿幻拟的人物开心,批评者是拿写家开心的,没办法的事!
他把稿子又删改了几个字,寄了出去。过了两天,他的稿子登出来了。又过了两天,他听到汝殷被捕的消息。
青燕一点也不顾虑那篇批评:写家被捕不见得是因为意识正确。即使这回是如此,那也没多大的关系,除了几个读小说的学生爱管这种屁事,社会上有几个人晓得有这么种人——批评家?文字事业,大体的说,还不是瞎扯一大堆?
他对于汝殷倒是真动了心。他想起一点什么意义。这个意义还没有完全清楚,他只能从反面形容。那就是说,它立在意识正确或不正确的对面。真的意义不和瞎扯立在一块。正如形容一个军人,不就是当了兵。他忽然想明白了,那个意义的正面是造一两页新历史,不是写几篇文章。他以前就这样想过,现在更相信了。可是,他想营救汝殷,虽然这不在那个“意义”之中。
又过了几天,二头才和汝殷说了“再见”。
二头回到家中,爸爸已然在两天前下葬了。
二头起了誓,从此再不进城去抓药!
好听
好悲惨的故事
四方有声 回复 @离思_ni: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