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回来吧，“疯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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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末，中国的汽车产业有两个“疯子”，一个叫仰融，一个叫李书福。

仰融是搞资本出身的，他用炒股赚来的钱买下濒临破产的沈阳金杯客车厂，一番包装后在纽约证交所上市，成了“社会主义国家第一股”。接着，他与宝马、三菱、雷诺合作，构筑起一个复杂的汽车制造和研发平台，然后顺势推出号称“中华第一车”的中华轿车。极盛时，仰融旗下有五家上市公司，市值高达两百多亿元。

李书福是放牛娃出身，早年做摩托车配件。有一次，一位北京的领导去他工厂考察，他说自己要造车。领导说，那不是民营企业能干的事。李书福说：“领导，能不能给我一次失败的机会？”早期的吉利汽车，简直就是一个笑话。2009年，李书福利用金融海啸的时间窗口，“小蛇吞大象”，居然吃下沃尔沃，自此一路绝尘，到今天的新能源造车，还能拿出极氪这样的产品。

两个汽车疯子，一个败走海外，一个修成正果，都被我写进了《激荡三十年》。如果没有他们，中国的当代汽车史肯定会是另外一种写法。

这三十多年来，我见过无数的“疯子”，他们有的成了仰融，有的成了李书福。不过有一个规律是，任何行业，如果没有“疯子”出现，就一定不会发生突变。

在某种意义上，“疯子”比技术更具有颠覆性——一个行业即便诞生了革命性的技术，如果没有“疯子”，仍然可能被成熟的大型公司控制。但是，一旦冒出几个“疯子”，他们甚至会用其他行业的技术来革既有秩序的命。

商业世界里的“疯子”，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不按牌理出牌。用吉姆·柯林斯的话说，他们不是报时人，而是造钟者，既有的规则就是要被砸碎的旧钟。旧钟不去，新钟不来。更要命的是，“疯子”们砸钟的工具和方式，往往不在人们的预料之中。

▷他们“先知死，后求生”。“疯子”们不给自己留后路，也自然不给别人留后路，他们可以被消灭，但无法被征服。在“疯子”的世界里，失败或死亡是题中之义，是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求生命的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欢欣于自己的不可穷尽性。”

▷他们心比天高，性喜梭哈。几乎所有的“疯子”，都是资源困乏者，是行业的边缘人，所以他们必须以小搏大，以不可能创造可能性。他们催生奇迹的第一动力，不是别的，而只能是匪夷所思的想象力，而这种近乎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成为“不可再生的生产资料”（熊彼特语）。

▷他们都是“大嘴巴”，语不惊人死不休。“疯子”几乎都没有好名声，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得罪人的。他们在行业里很难有朋友，往往是一个孤独的侵略者。当他们让整个行业难堪的时候，就是试图撕开一个血口的关键时刻。当他们彬彬有礼的时候，便意味着战争结束了。

“疯子”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聪明人，他们疯狂、任性，不顾及别人的观感。从另外的角度看他们，这是一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傻子和偏执狂。

所以，“疯子”们一旦倒下了，便很难再爬起来。

一个国家的商业进步，必须有诞生和容忍“疯子”的生态环境和制度保障。他们不需要被理解，但是，他们需要被宽容，需要被激励，需要被追随。

对“疯子”来说，疯一时易，疯一世难。

对于社会来说，一个人“疯”是异数，一批人“疯”才是伟大时代的浩荡风景。

消灭“疯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剥夺了破坏的勇气和荣誉感，他们将立即消失。

再或者，给“疯子”们穿上最鲜亮的外套，把他们安排在“君君臣臣”的会场上，让他们站在话筒前字正腔圆地念稿子。

在那一瞬间，“疯子”很快会变成正常人，然后，他们就很难再疯起来了。

一个没有“疯子”的商业世界，将是多么的寂寞。

譬如此时此刻。

我所认识的很多“疯子”，好像都改邪归正了，他们变得低调、通透、循规蹈矩。

他们还在自己的行业里，还能做出高品质的商品。但是很多人的想象力的翅膀被折断了，或者自我折断了。他们的理想不再是改变世界，而是不被世界改变。

2021年9月，在加州比弗利山举办的CodeCon大会上，埃隆·马斯克接受记者访谈，当被问及对中国互联网产业的看法时，那个“疯子”沉吟了一下，狡猾地反问说：“Where is Jack Ma?”

一年多后的今天，Jack Ma回来了。

但是我想，那个Jack Ma真的回来了吗？如果他一圈逛下来变成了一个正常人，恐怕连他自己也会很遗憾。

有时候，我挺羡慕美国的。这一百多年来，他们一直在生产“疯子”，从亨利·福特、乔治·伊士曼、托马斯·沃森，到安迪·格鲁夫、乔布斯、马斯克乃至最近把世界闹得天翻地覆的山姆·阿尔特曼。哈佛教授泰德罗写《影响历史的商业七巨头》，开篇第一句话便是：“本书介绍了美国人最擅长的活动——成立和创建新企业，介绍了那些冲破旧规则束缚、创立新规则的人。”

如果我说，中国人最擅长的活动也是成立和创建新企业，恐怕没有人敢于反对。在过去的四十五年里，这个国家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疯子”，他们在想象力、破坏力、意志力和勤勉上，毫不逊色于大洋彼岸的那些“美国疯子”。正是前赴后继的“中国疯子”们鲜衣怒马，野蛮冲杀，死去活来，成就了今天的中国经济奇迹。

我相信，一个适合“疯子”生长的土壤正在修复。

我相信，大风起，国运在，今天仍是“疯子”们翻江倒海的最好的时代。

所以，回来吧，“疯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