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我想念昆明的雨

汪曾祺:我想念昆明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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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


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


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


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
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
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


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


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


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


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


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


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


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


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


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


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


菌中之王是鸡枞菌,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菌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


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


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菌,他跳下去把鸡枞菌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


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菌随处可见。


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


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


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


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做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元那样大,滴溜儿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有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


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


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


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




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


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


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


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


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


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着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


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来。


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


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


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


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张清风琼明月

    错音较多

  • 林谣

    读不准就算了,还乱改标题!

  • 1866416azdu

    鸡枞菌。枞读zong。瞠目结舌,瞠读cheng。

  • 浮生若梦媛

    有文稿吗

  • 空里

    云南叫鸡纵菌

    梦里寒花隔玉箫H 回复 @空里: 我朋友普洱的,他就说是鸡"宗",

  • 三小伏

    为你点赞

  • Vera7_

    云南人表示好喜欢汪先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