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儒门护法:04.性善论

【仰望星空】儒门护法:04.性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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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善论"是孟子对儒学的第三大贡献。孔子不愿意谈人性,他可能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能解答的问题。《论语》中只模糊地提到"性相近,习相远",只说人性之初大致相近,有共同的人性,但并未作善恶之分。所以,从这一点讲,孟子道性善,荀子言性恶,都与孔子不矛盾。但只有孟子的性善论才能成为儒家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的基础。在这一点上,孟子对儒家可谓功勋卓著。后来程、朱等人严厉批评荀子的性恶论,认为荀子因此已失去儒家的根本。他们很明白,在性善问题上决不能让步,这一步让出去了,儒家的政治学大厦就会土崩瓦解。但非常令人为儒家担心的是,孟子在他的七篇大作里并没能证明"人性善"。后来的程朱理学以及现代的新儒家,都没能证明"人性善"。不能证明人性善,却依然不妨碍他们谈"内圣外王",甚至膨胀到认定儒学将要拯救世界,这就不是老实的学术态度了。


孟子也知道,能否证立"性善",事关重大,所以,他几乎是绞尽脑汁,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利用的都利用了。但客观地说,虽然他用力不少,但由于方法不科学——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错,我们至今也没找出一个科学的方法来证明人性善或恶,找到了方法也就找到了答案﹣他的证明基本上都属于无效证明。比如,他最喜欢用的,也最为一般读者信服的证明方法有三个:经验证明(举例证明)、比喻证明和类推证明,但我们知道,经验、举例、比喻、类推都不是科学的证明方法。孟子运用不少经验来证明人性善,但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相反的经验来证明人性不善,甚至恶。比如,孟子用"恻隐之心"来证明人性本善,使用的就是经验证明。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触动恻隐之心的经验,好像其普遍性足以证立人性本善。但是,我们是否也普遍具有"小人之心"的经验呢?如同孟子所说,我们看到一头牛将被杀,一个小孩将落井,马上就会有怜悯和救助之心涌现;但另一方面,我们是否也暗暗地有一些别的思想和情感,比如妒忌、幸灾乐祸、争夺等等?所以,若以经验来证明,我们也可以证立人性恶。而举例说明更为幼稚可笑,我们找几个三角形,测量出它们的三内角之和皆为180°,就能证明"三角形的内角和为180°"?不用说几个,几千个几万个也不行,你必须另找"科学的一揽子解决的方案"。若是通过多举例就能证明科学规律,那"哥德巴赫猜想"就连小学生也能证明了。


孟子还特别喜欢比喻证明和类推证明。但用比喻论证实在是冒险,是冒险的证明,当然,也可能是一种有意为之的骗局,这要视证明人的品性而定。我们举一例。


告子认为,人性如同流水,挖开西方则向西流,挖开东方就向东流。所以,就如同水没有一定的方向一样,人性没有善与不善。孟子批驳说:"水确实不分东西。但也不分上下吗?人性的善,就如同水往下流一样。人的本性没有不善的,水没有不往下的。"告子用比喻例证,孟子也用比喻反驳,而且也以水为喻,真正的善辩,就地取材,操斧伐柯。但告子似乎仅仅以比喻来说明,而孟子则直接用比喻来证明。用比喻来说明是可以的,但用比喻来证明则是不允许的。在这里,孟子就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水固然往下流,但这也不是水的本性,这是地球引力的结果,与告子所说的往东往西流样仍然是外在影响。有读者会为孟子辩护说,孟子那时还没有发现地球引力呢。但问题不在于孟子能否利用现代科学的发现去证明他的理论,而在于,假如他的理论是科学的,就不能违背客观事实,不管这个事实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孟子犯的另外一个错误是,这个比喻论证可以证立其真,也可证立其伪,也就是说没有不往下流的水,只能比喻人性有一共同趋向,用它来证明孔子的"性相近"还可以,但并不能证明它的具体方向。也就是说,它不能用来证明孟子的性善或荀子的性恶。因为无论说"性善"还是说"性恶",都符合这个比喻的内涵。孟子的原话是"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人性的善,就如同水总是往下流一样。人性没有不善的,水没有不往下流的)。我们把它改动一个字看一看,"人性之恶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恶,水无有不下"。改"善"为"恶",这个比喻不仍然成立么?


事实上,孟子坚持人性本善,并不是在坚持科学,而是在坚持价值。他并不是由于先行发现了人性善,而后为了维护科学而与他人辩论——科学还需要辩论吗?我们只要把它的发现过程展示一下就可以了——他是先认定一种价值,为了这种价值,必须有人性方面的支持,所以,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来证明人性本善。那么,他要保护的价值是什么呢?我们从他的一句话来窥探一下,这句话是:"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他的意思是你若说人性不是善的,那么人要是做了坏事,并安心于做坏事,且声称这是出自人的本性,你有什么理由制止他呢?唉,这位天真的孟夫子,他竟幼稚到想用道德激励的方法来防止罪恶!而后来的人也确实这么干了。我们喊"皇上圣明",心里并不认为那个憨大真的圣明,而是想借此鼓励他变得圣明一些;喊"皇上仁慈",也并不认为那凶恶的家伙真的仁慈,而是想借此使他不好意思凶恶。噫!当我们认定性善,撤去一切自我防范,把一切都交给这个伟大光荣正确的"皇上"后,我们除此之外,能有其他什么法子么?谁让我们撤除了对权力的戒备呢?是"人性善"呀!所以我们也只有等待着君主们偶然一次良心发现,像爱惜一头牛一样爱惜我们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黑格尔关于人性的议论。他首先承认无法从事实上证立性善或性恶,所以他认为,说人性善或说人性恶都对,但他下面的话很有意思:"当人们说人性善时,是说出了一种伟大的思想;但是,当人们说人性恶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得多的思想。"显然,黑格尔在人性善恶问题上,与孟子一样,无可奈何之中,放弃了从科学上证明其真的努力,而选择了从道德角度证明其善,也就是说他们都放弃了作事实判断,而专力于作价值选择。但黑格尔的选择却正与孟子相反!为什么说人性恶比说人性善伟大得多?因为说人性善,只能祈求人们向善,它相信人的自我道德约束,最终导致的是政治专权。正如我上文说到的,它的极限就是"好人独裁"。而说人性恶,便能提醒人民积极地去防恶。它固然可能在独裁社会中成为恶的放大器,如中国历史上的法家理论;但在民主社会中,就能导致对权力的制衡,如西方的分权理论与民主政治。真的,就道德而言,孟子说出了一种伟大的思想;就制度而言,老黑格尔却说出了更伟大得多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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