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信步闲看后

第五章 1 信步闲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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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步闲看后,我终于来到了摆放在世作家作品的书架前。既有女作家的,也有男作家的,如今,女人写的书几乎与男人写的一样多了。
也可以这样说:事实不仅于此,如果说在两性之中依然是男性较为健谈,那么,事实的另一面就是:女人不再只写小说了。

1�弗农·李
Vernon Lee(1856-1935),原名Violet Paget,英国作家,著有超自然主义小说和美学专著。

2�格特鲁德·贝尔
Gertrude Bell(1868-1926),原名Gertrude Margaret Lowthian Bell,英国作家、旅行家,对英国与中东的政治关系有极大贡献。
书架上,有简·哈里森的希腊考古学著作,弗农·李的美学专著,格特鲁德·贝尔的波斯游记;林林总总,包含了上一代女性从不曾涉及的各类话题,有诗歌、戏剧和评论,历史和传记,游记和各种学术研究著作,甚至还有几本哲学、科学和经济学的著作。
虽然小说仍是主流,却因为与其他著作有所关联,自身也已经发生了变化。
女性写作史诗年代中的那种天然质朴或许已一去不复返。阅读与批评或许已拓宽她的眼界,让她的视角更细致入微。或许已经宣泄了描写自我的冲动。她或许已开始把写作当成一门艺术,而不再是表达自我的方法。
从这些新小说中,我们应该能找到对于此类问题的一些答案。

我从中随意地抽出一本。
这本书就在书架的最顶端,有《人生冒险》之类的书名,作者是玛丽·卡米克尔。今年十月刚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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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第一章,是作者假想的人名之一。
看上去是她的处女作,我自语道,但最好把它当作一套很厚的丛书的最后一本去读,承续我刚刚浏览过的所有那些书——温切尔西夫人的诗集、阿芙拉·班恩的剧作,还有那四位著名小说家的杰作。这是因为书与书之间有连续性,哪怕我们习惯于单独评判某本书。而我也必须把她——这位不知名的女作家——视为那些女作家的后裔,我刚才领略了她们的境况,现在可以看看她继承了多少她们的特色和局限。
因而,我坐下来,拿出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看看我能从玛丽·卡米克尔的第一部小说《人生冒险》中了解到些什么;可一想到小说总像镇痛剂,让人沉昏麻木,而非解毒剂,如同用烧热的烙铁把人惊醒,我不免长叹一声。
首先,我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页。我对自己说,先要领会她的词句,再去记谁的眼睛是蓝色的、谁的是棕褐色的,还有克洛伊和罗杰可能是什么关系。我得先搞清楚她手里拿的是笔还是锄头,之后才有时间去关心细节。
于是,我念了一两句话,很快就感觉到行文有失整饬。句子间流畅的衔接被打断了。有什么被撕裂了,有什么被划破了,时不时会迸出一个词,在我眼中如火炬般刺眼。就像老戏中常说的,她是在试图“放开手脚”。
我心想,她真像一个擦火柴的人,但那根火柴是点不燃的。
仿佛她就在我面前,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简·奥斯汀的句式对你来说也不称手?就因为爱玛和伍德豪斯先生死了,那些句法也必须统统被抛弃吗?
唉,如果真是这样,我实在免不了叹息。
简·奥斯汀的词句就像莫扎特的协奏曲,美妙的旋律婉转相续,相形之下,读这本书就如同坐在敞开式的小船里渡海,一会儿颠升,一会儿坠跌。这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急促感,或许意味着她心有所惧,或许是怕人说她“多愁善感”,又或许是她想到女性的作品曾被讥诮为“花哨”,因而故意添加了些荆棘。
我并不能肯定她是独创一格,还是步“她人之尘”,直到我细读了某个片段。细读之后,我认为她并不会让读者乏味。但她堆砌了太多事实,以这本书的篇幅而言(只有大约《简·爱》的一半长度),一半素材都用不了。但她就是有办法让所有人——罗杰、克洛伊、奥莉维亚、托尼和比格汉姆先生——全部挤进一条溯流而上的独木舟。
等一下,我向后靠在椅背上说,在做出进一步评论前,我必须再谨慎一点,要全盘考虑。
我告诉自己,我几乎可以肯定玛丽·卡米克尔在跟我们耍花招。我的感觉分明像是坐过山车,就在以为车要俯冲下去时,它却骤然飞升。玛丽是在打乱这种预期的顺序。她先打破了句法,又打乱了顺序。
好吧,只要她不是为了破坏而破坏,而是为了创造,她就有权一连打破两项传统。但究竟是为了破坏还是为了创造,我尚不能确定,除非她让自己面对一个特定的局面。我对自己说,我会给她一切自由,任她选择制造局面的手法,只要她愿意,用几个铁皮罐、旧水壶都可以,但她一定要让我信服,她确信那就是特定的局面;一旦做出了选择,她也必须直面那种局势。她必须投入。只要她向我尽作者之责,我就决意向她尽读者之责,就这样,我翻过一页,读了下去……

请原谅我唐突地打断一下。
没有男人出场吗?你能向我保证,那块红色窗帘后面没有藏着查特莱斯·拜伦爵士的身影?你敢肯定我们都是女人?
好吧,我要告诉你们,我接下来读到的是这样一句话:“克洛伊喜欢奥莉维亚……”
先别表态,也别脸红。让我们在自己的圈子里私下承认吧,这种事时有发生。有时,女人确实喜欢女人。

我读到“克洛伊喜欢奥莉维亚”,然后突然意识到,这是多么巨大的转变。
在文学世界里,这可能是克洛伊第一次喜欢奥莉维亚。
克莉奥佩特拉不喜欢奥克泰维娅;但如果她果真喜欢,那《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将会整个儿变样!
任由思绪暂时偏离《人生冒险》,我想到:会不会有人胆敢说出来——整出戏被荒谬地简化了,落入了窠臼。克莉奥佩特拉对奥克泰维娅只有一种情感,那就是妒忌。她比我高吗?她的发型是怎么梳理出来的?除此之外,这出戏大概也不需要别的情绪。
可是,如果两个女人的关系更复杂一点,那将是多么有趣啊。
我匆匆回顾了一下辉煌的小说长廊中的女性形象,心想,所有这些女人的关系都太简单了。还有太多内容被忽略了,从未被触及过。
我尽力回想自己读过的书中,是否有过两个女人的友谊。《十字路口的黛安娜》中有过这样的尝试。当然,在拉辛和古希腊悲剧中,她们是彼此的闺中密友;偶尔是母女。
但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她们的形象只有在与男人的关系中才能得到展现。想来真让人奇怪,在简·奥斯汀的时代之前,小说中所有的重要女性都是从异性的视角来看的,而且,只有在与异性发生关联的情况下,她们的形象才得以显现。

WOMAN READING N.D./ HENRI MATISSE
然而,在一个女人的生活中,与男性的关系是何其微小的一部分啊;而男人对这种关系的了解又是何其浅薄啊,他们只会戴上“性”给予他们的黑色或粉色眼镜去打量两性关系。
也许就因为这样,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才有一种特质,或是志得意满,或是不快乐;她们要么美得惊人,要么丑得出奇,要么如天使般善良,要么如魔鬼般堕落——但这些都是透过男人的眼睛看到的她,只是爱意渐浓或爱火渐熄的情人所感受到的。
当然,在十九世纪的小说家笔下并非如此,书中的女人变得更多样化了,也更复杂了。说真的,也许正是因为产生了书写女人的渴望,男人们才渐渐放弃了诗剧,因为诗剧过于激昂,很难施展女性形象,所以才发明了小说,作为更与之相宜的体裁。即便如此,哪怕是在普鲁斯特的文字中,我们也能明显看出男人对女人的认识仍处处受限,一知半解,恰如女人对男人的认识。
我看着这一页,继而又想到,除了日复一日的家务事,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对其他事物感兴趣,这是越来越明显的事实。
“克洛伊喜欢奥莉维亚。她们合用一间实验室……”我读下去,发现这两位年轻女士正忙着切碎肝脏,那似乎是治疗恶性贫血的良方。尽管她俩之一已结婚,并且有了两个小孩——我想我说的没错——但这些都必须省略不提;因此,小说中这幅出色的女性肖像又变成了寥寥几笔,太单调,太乏味了。
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不妨假设文学中的男性形象也只是作为女性的恋人出现,不曾是男人的朋友、军人、思想家或是空想家,那么,莎士比亚在戏剧中能指派给他们的角色必定屈指可数,文学世界岂不损失惨重!奥赛罗或许大体还在,安东尼也有所保留,但我们将失去凯撒、布鲁特斯、哈姆雷特、李尔王、杰奎斯——文学将会贫乏到不可想象的程度。
事实上,一直把女性摒之门外的文学世界也同样贫乏得难以估量。
她们违心地嫁了人,被关在家宅内,只有一件正事可做,剧作家又怎能充分、生动、逼真地塑造她们的形象?只有爱情,或许能担当她们的诠释者。诗人也不得不满怀激情,或满腹辛酸,除非他有意“厌恶女人”,而这往往意味着他对女人毫无魅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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