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我是林欣浩。今天咱们继续精讲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咱们上一讲说到,范缜反对佛学,认为人的身体和精神是一体的,人的身体死后,精神就灭了。佛学家慧远则认为,身体和精神是两个不同的东西,身体消亡了精神还在,可以轮回成别的生命。按说佛学应该反对范缜、拥护慧远,可是在大乘般若学看来,其实范缜说的有道理,慧远说的有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
关键是,大乘般若学的哲学思考非常深。它是真地想要研究万物背后的本体到底是什么。因为本体是无限的,所以般若学认为,本体不能用任何理性的概念去束缚。所以我们不能说本体“是”什么。一旦说本体“是”什么,就把本体束缚在一个概念里了。
所以慧远说“人有精神”,这个说法严格说来就是不对的。不能说人的本体“是”精神,也不能说人“是”什么,只能用否定的形式来描述人。所以佛学说的是“无我”,我是存在的,但是不能用“我”来描述自己。不能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怎么样。”这在佛学里叫做“我执”,是错误的思想。所以慧远说“人有精神”是不对的。
佛学还认为本体是不能描述、不能分割的。所以慧远说“人的身体没有了精神还在”,这是把身体和精神分成两部分了,在佛学看来也是偏执的看法。而范缜认为身体和精神是一体的,不能分开,反而接近般若学的思路。
咱们能看到大乘般若学的特点,很多咱们习惯用的语言在般若学看来都是错的。比如说“这‘有’一个庙”“这个庙‘是’用来修行的”这些肯定的描述严格说来都是错的。这些描述都会影响我们发现本体。可是平时我们要是不这么说话,就没法正常交流了。哪怕是佛学大师也是一样。
好比说古代有个老太太,没听说过佛学,有一天来到一庙里,问:“你们这是干嘛的?你们是信神的吗?”结果庙里的大师很严谨:“停!大娘,您不能说‘有’神。真正的得道者是‘无名无相的’,没有形象,也没有名字。你不能说‘有’什么。”老太太说:“哦……”其实没听明白。
老太太说:“那信你们有什么好处啊?”“停!不能说‘有好处’,万物的本体没有好坏之分,你说‘好’和‘坏’都是执着一边啦!万物应该是‘非好非坏’!”“哦……”其实还是没听明白。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呢?我想闹明白啊。”“停!不能说我们‘是’什么!”
……
您看,这天儿根本没法儿聊,根本就说不清楚。所以虽然理论上万物的本体不能用概念来形容。但在实际生活里不能老这么说话,必须要用概念,必须要说‘是’什么。
所以大乘般若学中有一个观点叫“二谛说”。 佛学认为,真正的真理是“真谛”。但是真谛是根本没法说的。非要严谨地说话呢,说着费劲,听也听不明白。所以除了“真谛”之外,还有“俗谛”。就是咱们的“俗话说”。这么说不严谨,但是只能这么说。
那现在的问题是,“真谛”和“俗谛”的区别到底在哪?当时一般人的理解,真谛说的是“空”。“空”这个字是佛学用来形容本体的,本体就是“空”,所以真谛当然说的就是“空”。俗谛说的就是“有”。比方说,要是跟古代老太太第一次解释什么是佛学,那就只能说“有”。说这“有”一个庙,世界上“有”神仙,信这个“有”好处。这么说不严谨,所以是“俗谛”。
结果到了南北朝的时候,大乘般若的发展已经非常发达了,好多佛学家讨论“二谛”的问题。有的人认为,说真谛是“空”、俗谛是“有”,这个解释不够。因为般若学说过,你说万物的本体是“空”,其实也不对。咱们前面说过,你说万物“是”“空”,还是一个肯定的判断,应该说万物是“非空”。当然,万物也是“非有”,所以本体应该是“非空非有”。所以理解真俗二谛,简单的说,“真谛”是“空”,“俗谛”是“有”。如果是从更高的境界理解,应该说,说“有”和说“空”都是俗谛。真谛是“非空非有”。
有人就说了,你说万物“是”“非空非有”,这也是肯定的描述,也不彻底。所以又有第三重境界。说“有”和“空”叫做“二”,“二”就是你的道理落到两边了。说“非空非有”就是“不二”,“不二”就是不落两边。而第三重境界说的是,“二”和“不二”都是俗谛,“非二”和“非不二”是真谛。
您听着费劲吧?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不断对前面否定。“二谛”说不断否定,出现了三个境界,叫“三重二谛”说。这道理一般讲到这里,没人会继续往后讲了,虽然还能继续否定,但是它太费嘴了。一般到“三重”就够了。结果到了隋唐的时候,有一个佛学家叫“吉藏”。他在当时影响力非常大,经常出入皇宫,隋唐的皇帝都很喜欢他。吉藏就认为“三重二谛”说还不够,还得继续否定,得有“四重”。那有人说这不就是文字游戏吗,不断否定有意思么?
其实不是的。“三重二谛”说不是耍嘴皮子,它的每一重其实都是针对修行者的一种“执着心”说的。比如没有学过佛学的人,会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真实的,“这钱是我的,是真的!我得占有它!”对于这种人,就要用“二谛说”的第一重,告诉他真谛是“空”的,钱也是“空”的,不需要占有,这就够了。等到这个人入了佛学的门,修行到一定程度,他觉得自己明白了:“我知道了,万物都是‘空’。”逮着什么都说“空”,那完了,这个人又落入了新的“执着”。他无意之中把“空”当成了一个具体的概念,任何东西都套上一个“空”。这个时候,又要有“二谛说”的第二重,告诉他“空”也不对,真谛是“非空非有”。等到这个人想明白了:“哦,对!‘非空非有’!”遇见什么事都是“非空非有”,又完了,还得继续否定,这就是“二谛说”的第三重。
那都否定到第三重了,还需要继续否定么?其实不用了,因为经过这么几轮,一般人已经能明白了,不断否定的目的不是要创造一个新的概念,而是要破掉旧的概念。关键是“破”不是“立”。 所以吉藏提出来的第四重境地不是要再把前面否定一遍,吉藏的第四重境地叫“言忘虑绝”,就是把一切语言忘掉,把一切思虑中止。也就是说,修行者到了第三重之后就可以直接跳出文字游戏,直接来到最高的境界,就是抛弃一切语言。
这就是隋唐时代,典型的般若学的思路,就是不断地破掉心中的概念,破到最后有一种特别“空”的感觉,所以般若中观学又叫“大乘空宗”。但是大乘还有一个“有宗”。“有宗”认为中观般若学看上去很玄妙,其实是有问题的,要想知道宇宙的真相不能光靠“破”。那应该怎么做呢?咱们下一讲再说。
人死了精神对自己而言没有了,但是对其他人还可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