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血长津湖（1）

冰血长津湖（1）

1952年9月的一天，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从朝鲜境内驶来。车过鸭绿江后，在岸边戛然停车。这时从车上走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他脱下军帽，面向朝鲜的东北方向，深深地鞠下一躬，良久。当他直起腰杆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惨烈啊！”他的眼眶中满含泪水。这位老首长不是别人，就是叱咤风云，曾被日军称为“游击战权威”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9兵团司令员宋时轮。宋时轮，湖南醴陵人，1925年进入黄埔军校学习，参加过长征，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莱芜、济南、淮海、渡江、上海等战役，战功显赫。他面对的那个方向，是朝鲜的长津湖。他是在向长眠于长津湖的战友们诚挚地告别！在朝鲜的东北部，赴战岭山脉与狼林山脉之间，有一个朝鲜第二大湖——长津湖。这里风景秀丽、山高林密、沟渠交错，平均海拔约1300米，到了冬天是朝鲜最酷寒的地区。时任美国陆战第1师师长史密斯曾说过：“长津湖地区根本就不适合军事行动，就算是成吉思汗也不会想去征服它。”可就是在1950年的冬天，在这个谁也不愿意征服的地方，11月27日至12月11日，志愿军第9兵团在风刀雪剑的山脉中饮冰嗜雪，与以美军为主的“联合国军”血战到最后一刻。这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长津湖战役”，我志愿军也称作咸镜南道作战。1950年11月24日早晨，“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傲慢地向全世界公开宣布开始发动“圣诞节攻势”，断言战争在两星期之内结束。“联合国军”虽然在志愿军第一次战役中吃了亏，但这却激起了麦克阿瑟的“降服共产党巨龙”的梦想，甚至狂妄地违背战争常识，把作战计划公布出来。在麦克阿瑟的眼中，不可战胜的美国军队不可能抵挡不住一群没有飞机、坦克和军舰的19世纪步兵的进攻。在麦克阿瑟荷尔蒙的刺激下，美国大兵们更是在倒数战争的胜利日，盘算着怎么回国过圣诞节了，在美军的空气中弥漫着胜利的甜蜜味道，连美国空军飞机的炸弹上都写上了“Merry Christmas”。但是，事实却与美军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志愿军第一次战役结束后，虽然西线美第8集团军被迫后撤，但美军依然坚持以军事进攻占领朝鲜全境的计划。美第8集团军和第10军分别从西线、东线向北推进。第10军的任务是向鸭绿江和图们江畔的中朝边境线推进，同时以一部兵力经长津湖地区向西线江界实施迂回进攻，切断志愿军的后方交通线，从狼林山脉东西两翼实施“钳形攻势”，再与西线第8集团军会合，形成对西线志愿军主力的合围。志愿军在彭德怀的指挥下，第42军顺势自黄草岭阵地边打边撤，诱使美第10军继续北进。美陆战第1师也进至长津湖，我第9兵团部分兵力也已悄然渡过鸭绿江，正在为“联合国军”编织一个“大口袋”。宋时轮率领的志愿军第9兵团，一个多月前还在华东地区秣马厉兵，准备解放台湾。朝鲜战场的形势变化比预想的要快，志愿军的作战计划也随之改变，第9兵团的入朝时间一再提前。10月12日，第9兵团突然接到中央军委命令，要求提前开赴东北。10月24日，毛泽东在中南海接见宋时轮时说：“时轮同志，为何劳师远征把你的兵团调入朝鲜而不就近调动部队，这一点不说你是清楚的。军委要用人所长，要用部队所长，解放战争你兵团练就了一身的硬骨头，是擅打阻击、勇战恶敌的部队之一，现在用你兵团目的就在于此。”任务非常艰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第9兵团的底子是号称“排炮不动，必是十纵”的华东野战军十纵。淮海战役，十纵面对国民党邱清泉、李弥两个兵团的坦克、飞机的进攻，坚守十个昼夜岿然不动。可以说这是一支非常有血性、有战斗力的部队。10月28日，朱德亲自到山东兖州对第9兵团进行动员，使各级领导干部增强了以劣胜优的决心和信心。如果东线打得不好，江界可能失守，美军将从东面威胁志愿军西线部队，西线志愿军完全可能处于敌人东西两线部队的合围中。11月5日，毛泽东来电：“江界长津方向应确定由宋兵团全力担任，以诱敌深入寻机各个歼敌为方针。尔后该兵团即由你处（指志愿军总部）直接指挥，我们不遥制。九兵团之一个军应直开江界并速去长津。”此电明确了东线作战在抗美援朝战争全局中的战略地位，强调了诱敌深入、各个歼灭的作战方针，规定了第9兵团的作战任务，并要求第9兵团火速开拔。兵贵神速，但是由于出发时间太紧、保障困难，虽然毛泽东、周恩来专门下令，宋时轮反复协调，但是部队在华东、济南、东北都没有来得及充分配给冬装。第9兵团在沈阳紧急停车两小时，从东北军区部队中调集了部分厚棉衣、棉帽。但是杯水车薪，只有第20军直属部队和担任后卫的60师得到寥寥一部分棉装，主力作战部队没来得及补给。当时，第9兵团党委专门进行了讨论：“冬装没有到，现在就入朝，还是推迟入朝？”如果部队在东线不能及时到位，江界可能失守，美军将从东面威胁我志愿军西线部队。西线志愿军一旦被围，将会对我志愿军整体战局造成巨大损失。第9兵团不能光顾着自己，为了大局的胜利，就是刀山火海也要上。经过反复权衡研究，以宋时轮为司令员兼政委的第9兵团党委、首长最后下定决心，“坚决按照军委命令执行，没有冬装也要入朝。按时出兵！”明明知道入朝与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作战，人生地疏，天寒地冻，牺牲会非常大，但还是严格按命令出发，没有任何怨言，不讲任何条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倔强性格，一股什么样的血性啊！第9兵团官兵夜行晓宿，严密伪装，攀爬冰雪覆盖的高山和一些原始森林，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平均日行军30公里。靠着坚强毅力和聪明才智，进入朝鲜后10天，就到达了指定的战斗位置，却始终都未被“联合国军”发现。毛泽东对东线作战能否取胜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专门致电彭德怀：“美军陆战第一师战斗力据说是美军中最强的，我军以四个师围歼两个团，似乎还不够，应有一个至两个师做预备队。九兵团的二十六军应靠近前线，作战准备必须充分，战役指挥必须是精心组织的，请不断指导宋、陶完成任务。”美军陆战1师确实实力非同一般，能打苦战恶战。1944年9月15日，在太平洋战争的佩莱利乌岛战役中，遭遇到日军精锐的顽强抵抗，伤亡及失踪6786人，日军则伤亡10900人，这是美日战争中伤亡比例最高的战役，战后陆战1师获总统集体嘉奖。毛泽东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实际情况确实非常复杂、严峻、残酷。11月27日，长津湖地区普降大雪，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一下子就将气温降到了零下30摄氏度。黄昏，第9兵团下达了全面进攻的命令。20军、27军像一把巨大的“钳子”，将美第10军分割包围在长津湖一带。世界军事史上一场罕见的血性之战，由此拉开了序幕。27日16时，长津湖东侧新兴里、内洞峙、新垈里，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志愿军第27军第80师和第81师242团官兵，突然向美陆军第7师31团发起攻击。美军31团曾被威尔逊总统授予“北极熊团”称号，成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到过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所以被称为“北极熊团”。其实战斗开始前，志愿军的情报并不准确，以为当地只有一个营的兵力。我用一个加强师的兵力打一个营，已经是高看美军了。但没想到，对方是一个加强团，包括31团团部及第3营、32团第1营、57野战炮兵营及部分加强分队，可以说是一只特大号的“北极熊”。志愿军的冲锋号尖锐而又刺耳，官兵们像天兵天将一般从天而降，潮水一般向敌人涌了过去。后来，美军听到冲锋号的声音，就非常恐惧，因为在他们的心理上已经有了很大阴影，感到这就是一种来自地狱的哀号。美军一下子被打蒙了，不得不仓促应战。第一天，志愿军就捣毁了第31团指挥所和57野战炮兵营指挥所。战至拂晓，我军形成了对新兴里之敌的合围，将美军31团压缩在不到4平方公里的狭小区域。但是，在10个多小时的战斗中，志愿军减员也非常严重，第80师减员三分之一，其中冻伤占三分之一。天一亮，美军就有了强力支援。美军利用陆空联络板、信号弹、有色烟雾手榴弹等，指引飞机对我进行猛烈轰炸。地面部队则以火炮、坦克向我反扑。第81师242团攻占新垈里后坚守阵地，粉碎了陆战第1师打通下碣隅里与新兴里的企图。第20军第58师、第27军第79师，对下碣隅里、柳潭里之敌进行钳制，保障80师拿下新兴里。要吃下美军这个“铁疙瘩”，志愿军却没有多少“铁嘴钢牙”。为了急行军，志愿军大口径火炮全部留在了东北，师配属的支援火炮最大口径也只有75毫米野炮，部队配备的迫击炮70%无法使用，手榴弹就算重武器了，水压重机枪在严寒之下也冻坏了无法射击。有的战士不顾寒冷，脱下衣服来裹着机枪，先把机枪焐热了再用，甚至有的用尿尿机枪，用人体的温度来把机枪“唤醒”。长津湖的夜晚是属于志愿军的。官兵们充分发挥夜间进攻、近战歼敌的优势，与敌展开战斗。天一亮，志愿军就停止攻击，避开美军飞机的轰炸。美军利用空中优势，飞机飞得很低，快贴着地面了，战士们把这种打法叫作“刮胡子”飞行。志愿军官兵就是这样冒着风雪严寒和敌人激烈炮火，一次次往前冲锋，前面的战友倒下了，后面的战友继续向前。美军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打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军队。1812年，拿破仑带领军队入侵莫斯科的时候，遇到的严寒也不过是零下30摄氏度，而长津湖的最低气温却降到了零下38.9摄氏度。要知道，很多战士都是饿着肚皮往前冲的，有的弹匣里甚至只有几颗子弹。战士们入朝作战时都带了一点炒面，但是没有水，他们就一把炒面一把雪就着吃，这样没几天就拉肚子。朝鲜老百姓送来的土豆少得可怜，即使到了阵地上，也变成了冰坨子，得在身体里焐热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如果有粥饭，就把粥饭砸成小冰块，一块块吃。通信手段装备落后，再加上弹药补充不充分，志愿军无法利用居高临下的有利态势实施炮火压制与打击，在纵深作战中更是遭到美军密集的火力拦阻。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官兵们用血肉之躯与现代化装备武装起来的美军展开了一场精神与物质的伟大对抗，就是还剩一个人，也要战斗下去。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志愿军万余人的师就损失了6000多人。按照这种打法下去，再有两天就把人都打光了。经过一番激战，第9兵团查明长津湖地区美军达1万余人，远远超出此前的情报估计。前进还是后退？宋时轮在这个问题上毫不犹豫，“狭路相逢勇者胜，必须咬紧牙，往前冲，坚决拿下！”志愿军总部决定“先弱后强”，首先歼灭新兴里地区的美军。美军困兽犹斗，左冲右突，但是怎么也冲不出我军死死扎住的包围圈。美军除一部分越过冰封的长津湖向柳潭里逃窜外，其余的都被我志愿军“包饺子”了。12月2日晨，经过新兴里整整五天五夜的激战，志愿军击毙了美军31团团长麦克莱恩上校，歼敌3100人，击毁、缴获大量武器装备。这是我人民解放军有史以来，唯一成建制地全歼美军一个现代化装备武装起来的加强团的光辉战例。狂傲的美军在朝鲜的冰天雪地中，遭到了从未想到过的惨败命运，他们被缴获的团旗至今被收藏于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关于这面旗帜，邓荣忠曾作诗一首：“通信班长张积庆，打扫战场拾一物。面积约有一平米，装饰很像旗帜布。积庆用作包袱皮，随身携带包衣裤。他让营长看此布，首长告其真面目。它是一面美军旗，‘北极熊团’图案书。一级文物藏军博，留给后人作口诛。”

稿件来源：解放军出版社《战场无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