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展转一封书红丝误系 奔波数行泪玉趾空劳002
一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忽然听差来说:“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 家树听了,倒不觉一惊。有什么要紧的事,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连忙到 客厅后接着电话一问,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好人啦!你到天津来了,都 不给我一个信。”家树道:“真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一点,但是我走的时候, 请我表嫂转达了。”何丽娜问:“怎么到了天津,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家 树无话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请你吃午饭,来不来?”家树道:“你 请我吃饭,要我坐飞机来吗?”何丽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儿,以为我还在 北京吗?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远,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家树知 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丽娜说在家里,当然可信,不 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两家都有些知道了,这样往还交际,是更着了 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何丽娜 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天津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可以会 面谈话的地方,这样吧,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我来找你;不然的 话,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家树真怕她来了,就约着在一家新开的馆子一 池春吃饭。放下电话,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时,伙计就问:“你是樊 先生吗?”家树说是。他道:“何小姐已经来了。”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 何丽娜含笑相迎,就给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坐位,家树劈头一句,就问你怎 么来了?何丽娜也笑说,你怎么来了?家树道:“我有家在这儿。”何丽娜 便笑着说:“我也有家呀!”家树被她驳得无言可答了,就坐着喝茶。二人 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沉默了一会,何丽娜一个指头,勾住了茶杯的 小柄,举着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眼睛望了茶上的气,却笑道:“我 以为你很老实,可是你近来也很调皮了。”说毕,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 树微笑。家树道:“我什么事调皮了?以为我到天津来,事先不曾告诉你吗? 但是我有苦衷,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何丽娜放下茶杯,两手按住了 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干吗要将来?我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对于 我,向来是不大了解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来,我就不 明白这件事,你和我一点表示没有,倒让你令叔出面呢。”她这样说着,虽 然脸上还有一点笑意,却是很郑重的说出来,决不能认为是开玩笑的了。家 树因道:“密斯何!这是什么话,我一点不懂,家叔有什么事出面?”何丽 娜道:“你令叔写信给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问:“那么, 你到天津来,是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家树道:“这可怪了。我到天津来, 怎么会和密斯何有关系呢?我因为预备考大学的时候,不能到天津来;现在 学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个段落,北京到天津这一点路,我当然要来看看叔 叔婶婶,这决不能还为了什么。”家树原是要彻底解释丽娜的误会,却没有 想到话说得太决绝了。何丽娜也逆料他必有一个很委婉的答复,不想碰了这 一个大钉子,心里一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但是她极力 的镇定着,微微一笑道:“这真是我一个极大的误会了。幸而这件事,还不 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这事让下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少有点下不去哩。我 不明白令叔什么意思,开这一个大玩笑。”说时,打开她手拿的皮包,在里 面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家树。看时,是樊端本写给伯和的。信上说:
伯和姻侄文鉴:
舍侄来津,备悉近况,甚慰。所谈何府亲事,彼已默认,少年人终不改儿女之态,殊
可笑也。此事,请婉达洁身署长,以早成良缘。洁身与愚,本有合作之意,两家既结秦晋
之好,将来事业,愈觉成就可期矣,至于家嫂方面,愚得贤伉俪来信后,即已快函征求同
意。兹得复,谓舍侄上次回杭时,曾在其行箧中发现女子照片两张,系属一人。据云:舍
侄曾微露其意,将与此女订婚;但未详言身家籍贯。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为秀慧,若相
片上即为何小姐,彼极赞成。并寄一相片来津,嘱愚调查。按前内人来京,曾在贵寓,与
何小姐会面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兹观相片,果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
总之,各方面皆不成问题,有劳清神,当令家树多备喜酒相谢月老耳。专此布达,即祝俪
福。
愚樊端本顿首。
家树将信从头看了两遍,不料又错上加错的,弄了这一个大错。若要承 认,本无此事,若要不承认,由北京闹到天津,由天津闹到杭州,双方都认 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丽娜是个讲交际爱面子的人,这有多难为情。 因之,拿了这封信,只管是看,半晌作声不得。何丽娜见他不说,也不追问, 自要了纸笔开了一个菜单子,吩咐伙计去作菜。反是家树不过意,皱了眉, 用手搔着头发,口里不住的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丽娜笑道:“这 又并不是樊大爷错了,抱什么歉呢?”她说着话,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剥 去外面的红衣,吃得很香,脸色是笑嘻嘻,一点也不介意。家树道:“天下 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错,其实我们的友谊,也不能说错,只是……”说到“只 是”两个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里咀嚼着,眼望了何丽娜,却不向下 说了。何丽娜笑道:“只是性情不同罢了,对不对呢?樊大爷虽然也是公子 哥儿,可是没有公子哥儿的脾气;我呢,从小就奢华惯了,改不过来。其实 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当年我在学校读书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样,穿 的是制服,吃的是学校里的伙食;你说我奢华过甚,这是环境养成我的,并 不是生来就如此。”家树正苦于无词可答,好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回话的机会, 却不愿放过,因道:“这话从何而起,我在什么地方,批评过何小姐奢华? 我是向来不在朋友面前攻击朋友的。”何丽娜道:“我自然有证据,不过我 也有点小小的过失。有一天,大爷不是送了杭州带来的东西,到舍下去吗? 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后来你有点贵恙,我去看了,因为你不曾醒,随手 翻了一翻桌上的书,看到一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字条,是我好奇 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后,我想这行为不对;于是次日又把字条送回去, 在送回桌上的时候,无意中我看到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你给那关女士的信, 我以为这位关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 址上去;第二样是你的日记,我又无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评我买花的 那一段批评,这不是随便撒谎的吧!不过我对于你的批评,我很赞成,本来 太浪费了,只是这里又添了我一个疑团。”说着便笑了一笑。
这时,伙计已送上菜来了,伙计问一声:“要什么酒?”家树说:“早 上吃饭,不要酒吧。”丽娜道:“樊大爷能喝的,为什么不喝?来两壶白干, 你这里有论杯的白兰地没有?有就斟上两杯;要是论瓶买的话,我没有那个 量,那又是浪费了。”说着,向家树一笑,家树道:“白兰地罢了。白干, 就厉害了。”何丽娜眉毛一动,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一闪,用手一指鼻 尖道:“我喝。”家树却没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只得默然。伙计斟上两杯 白兰地,放到何丽娜面前,然后才拿着两壶白干来。她端起小高脚玻璃杯子, 向家树请了一请,笑道:“请你自斟自饮,不要客气。我知道你是喜欢十三 妹这一路人物的,要大马关刀,敞开来干的。”说着,举起杯子,一下就喝 了小半杯。家树知道她是没有多大酒量,见她这样放量喝起酒来,倒很有点 为她担心。她喝了酒,笑道:“我知道这件事与私人道德方面有点不合,然 而自己自首了,你总可以原谅了。我还有一个疑团,借着今天三分酒气,盖 了面子,我要问一问樊大爷,那位关女士我是见面了,并不是我理想中相貌 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爷何以认识了她?她是一个大侠客呀!报上登 的,西山案里那个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这位关女士相同吗?难怪那晚 你看戏,口口声声谈着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这样一个 朋友,不知她住在哪里,我要拜她为师,也作一番惊人的事业去。”说着, 端起酒杯,又要喝酒。家树连忙站起来,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郑重的说 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气,似乎特别的来得兴奋,你能不能安静些, 让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释一下子?”何丽娜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 那我是很欢迎啦。就请你说吧。”家树见她真不喝了。于是将认识关沈以至 最近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这两个 打击,而且还带点危险性,这种事,又不可以乱对人说,我这种环境,不是 也很难过的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完全是我误会。大概你 老太太寄到天津来的那张相片,又是张冠李戴了!”家树道:“正是这样, 可是现在十分后悔,不该让我母亲看到那相片,将来要追问起来,我是何词 以对?”何丽娜默然的坐着吃菜,不觉得又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两口,家树道: “密斯何现在可以谅解我了吧。”何丽娜笑着点了点头道:“大爷!我完全 谅解。”家树道:“密斯何!你今天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左一句大爷,右一 句大爷,这不现着我们的交情,生疏得多吗?”何丽娜道:“当然是生疏得 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说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说完,又端起酒 杯,接连喝上几口。家树也不曾留意,那两杯白兰地,不声不响的,就完全 喝下去了。家树已经是吃饭了,何丽娜却将坐的方凳向后一挪,两手食指交 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说话。家树道:“密斯何!你不用一点饭吗? 上午喝这些空心酒,肚子里会发烧的。”何丽娜笑道:“发烧不发,不在乎 喝酒不喝酒。”家树见她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欲待安慰她几句,又不知 怎样安慰才好。吃完了饭,便笑道:“天津这地方,只有热闹的马路,可没 有什么玩的,只有一样比北京好,电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请你看电 影,你有工夫吗?”何丽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点小事,是能奉 陪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奉约。”说着叫了声伙计开帐来。待等伙计开了帐 来时,何丽娜将菜单抢了过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几块钱,就向伙计手上 一塞,站起来对家树道:“既然是看电影,也许我们回头再会吧。”说毕, 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掀开帘子就走出去了。家树是个被请的,决没有反留 住主人之理,只听得一阵皮鞋响声,何丽娜是走远了。表面看来,她是很无 礼的;不过她受了自己一个打击,总不能没有一点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 了。一个人很扫兴的回家,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随便的翻了几页,只觉今 天这件事,令人有点不大高兴。由此又转身一想,我只碰了这一个钉子,就 觉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来,满心里藏了一个水到渠成,月圆花好 之梦,结果,却完全错了。她那样一个慕虚荣的女子,能和我说出许多实话, 连偷看日记的话都告诉我了,她是怎样的诚恳呢?而且我那样的批评,都能 诚意接受,这人未尝不可取。无论如何,我应当安慰她一下。好在约了她下 午看电影,我就于电影散场后再回请她就得了。家树是这样想着,忽然听差 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他,信封上写着专呈樊大爷台启,何缄。连忙拆开来一 看,只有一张信纸,草草的写了几句道:
家树先生:别矣!我这正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去。由此我觉得还是我以 前的人生观不错,就是:得乐且乐,凡事强求不来的。伤透了心的丽娜手上, 于火车半小时前。
家树看这张纸是钢笔写的,歪歪斜斜,有好几个字都看不出,只是猜出 来的,文句说的都不很透彻;但是可以看出她要变更宗旨了。末尾写着于火 车半小时前,大概是上火车半小时前,或者是火车开行时半小时以前了。心 想,她要是回北京去,还好一点,若是坐火车到别处去,自己这个责任就大 了。连忙叫了听差来,问:“这时候,有南下的火车没有?有出山海关的火 车没有?”听差见他问得慌张,便笑道:“我给你向总站打个电话问问。” 家树道:“是了。火车总要由总站出发的,你给我叫辆汽车上总站,越快越 好。”听差道:“向银行里去个电话,把家里汽车叫回来,不好吗?”家树 道:“胡说!你瞧我花不起钱?”听差好意倒碰了钉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 急事,便用电话向汽车行里叫车。家树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楼廊下来往徘徊 着,吩咐听差打电话催一催。听差笑道:“我的大爷!汽车又不是电话,怎 么叫来就来。总得几分钟呀!”家树也不和他去深辩,便站在大门口站着。 好容易汽车到了门口,车轮子刚一停,家树手一扶车门,就要上去;车门一 开,却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笑着向家树点头道:“啊哟!侄少爷!不 敢当,不敢当。”家树看时,原来这是缪姨太太,是来赴这边太太的牌约的。 她以为家树是出来欢迎,给她开汽车门呢。家树忙中不知所措,胡乱的说了 一句道:“家叔在家里呢。请进吧!”说了这句话,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家 树便掉转头问道:“你们是汽车行里来的吗?”汽车夫答应是。家树也不待 细说,自开了车门,坐上车去,就叫上火车总站。弄得那缪姨太太站着发愣, 空欢喜了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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