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下篇】她是弱者，却让弱者变得勇敢

平儿（下篇）：以弱惜弱行权

刘敏涛（平儿独白）

麝月，你来。你看看，这就是前儿丢的那虾须镯，找到了。是宋妈妈看见你们的坠儿偷的。嘘，可别声张。我想着，宝玉素日最是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的，可偏偏前几年有个良儿偷玉，今儿又有个坠儿偷镯子，都出在他这院里，都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忙嘱咐了宋妈妈，千万别和宝玉提起，你更别告诉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必忍不下这口气。你只悄悄留心防着坠儿些，别使她到别处去，日后再变个法儿打发出去就完了。

红楼梦里有一句名言，叫做“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老鼠虽要打，可万一连着玉瓶一起打碎了，那可得不偿失。有趣的是，在一件具体的事情上，什么是老鼠，什么是玉瓶，每个人的观点往往大相径庭。宝玉屋里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平儿怕伤了宝玉和怡红院的面子，悄悄来嘱咐麝月暗中发落坠儿，别声张。可事情还是被晴雯听见了，晴雯嫉恶如仇，登时吵嚷起来，把坠儿连打带骂地撵了出去。

在晴雯看来，怡红院容不下小偷，这才是玉瓶，为一点体面遮着掩着，又算什么呢？而平儿经手无数赏罚之事，深知公正容易，体面却难。宝玉素日在丫头们身上留心用意，因为他信任女孩子们有一种本性的清洁，这种清洁是无需制度去约束的，头顶时刻悬着规矩，对清洁的人反而是一种侮辱。然而两桩盗窃案子，全闹在怡红院里，可见宝玉一视同仁的信任，被小人利用，反而趁空作乱。平儿自然要罚小人，但她更想保护宝玉的信任，因为她知道，律法只对作恶的人有效，而信任却能令人心里向善的东西一点一点长出来。假如把信任掐灭了，未来只会有更多人坠下地狱去，去受那律法的制裁。

平儿是这样保护宝玉的，她自己也是这样去做的。凤姐生病时，平儿独立处理过一桩失窃案，王夫人屋里不知怎么的柜门大开，少了许多零碎，一瓶玫瑰露也不见踪影。那玫瑰露甚是金贵，每瓶都贴着宫里的鹅黄笺子，王夫人除了给宝玉，等闲也不肯赏人的。王夫人屋里两个大丫头彩云和玉钏儿都赖是对方偷的，吵了个合家皆知。偏巧有人指证，在厨房里看见一个露瓶子，管家立刻带人去，果然搜出露来，忙将厨房的柳五儿捆了送给凤姐发落。

柳五儿吓得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说玫瑰露是宝玉房里的芳官送她的。平儿来到怡红院，正盘问宝玉芳官时，晴雯走来笑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

连晴雯都知道真凶，平儿当然早就了如指掌，但这件事里另有一个棘手之处，且听平儿说道：谁不知道是这个缘故。前头悄悄的问彩云，若她应了，大家也就混着不问了。可恨彩云不但不应，还挤玉钏儿，说她偷了去了。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可没脏证怎么说她？

原来，大家心知肚明，彩云素日和赵姨娘的儿子贾环有情，那露分明着落在赵姨娘房里。柳五儿却是替罪羊。如今若只管公正，要搜脏证，把赵姨娘一搜就水落石出。可是，平儿举棋不定，为的却是另一个人，只见平儿把三个手指一伸，道：我可怜的是她。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

原来，三姑娘探春也是赵姨娘所生，探春如今担着管家重任，若不搜，叫人议论糊涂无能；若搜了，偏是自己的娘给自己打脸。众人万万不肯伤着探春，当下商定让宝玉应下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儿，说是宝玉偷了露，吓丫头们玩的。但平儿还有最后一着棋，这是她压在人性上的赌注：她要把做贼的彩云叫来，当面告诉彩云，有人替她承担了罪过。

不一会儿，彩云和玉钏儿就被人带到了怡红院，平儿款款说道：你们不用慌，贼已经有了。现关在二奶奶屋里，你问她什么，她应什么。但我心里明知不是她偷的，待要说出真贼来，这贼又是我素日和她好的一个姐妹。我少不得求宝二爷应过去，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怎样？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不然我就回二奶奶去，别冤屈了好人。

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耻之心涌上来。她原以为吵吵两天就罢了，这园子里谁不是欺上瞒下地偷东西，人人做贼，人人脸软，谁能一查到底？而今不仅查了，更冤枉了好人，彩云索性一人做事一人当，说道：姐姐放心，也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给环哥儿是情真。姐姐带了我回二奶奶去，一概应了完事。

众人听了无不诧异，宝玉忙夸彩云果然是个正经人。平儿却并不做声，也许，彩云这一步早在她的心里了。做丫头的不是没担当，缺肝胆，只是激发一个弱者的担当，需要比常人更宽容的条件。她们是弱者，足以被一次惩罚杀死。偷东西，要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或卖或配人，一生就毁了。

一边是毁灭，一边是逃避，她们当然选择逃避。但是，如果一边是毁灭自己，一边是毁灭无辜之人，彩云所面对的抉择，就不再是一个弱者趋利避害的抉择，而是一个人良知的抉择。平儿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她永远能把一个人从身份里解放出来，赤裸裸地作为“人”去选择。而且平儿相信，当这种选择发生时，永远是人性善良、干净的那一面占到上风。她赢了，彩云选择了承担罪过，挽救他人。

这一回叫做《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是整本红楼梦中，平儿最高光的时刻。曹雪芹写出王熙凤和平儿这一对精明能干的主仆，但对王熙凤，他用的是“弄权”两个字，弄，是把人作为工具。而平儿则是“行权”，权力变成了工具，人才是目的。平儿自知是个弱者，因此，她怜惜弱者的难处，更让一个一个弱者敢于站出来，做一件不昧良知的事。就像她自己曾经为了尤二姐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