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6
高分贝的声音可以有很多表现方式,但我体验过的最古怪的尖叫并没有声音:那是爱德华·蒙克的作品《呐喊》。我在看这幅画的时候会变得很安静。我与画之间产生了一种可交流的安静。是的,我知道我不可能跳入画里,也无法将一只手搭在那个尖叫的人的右肩上,但我觉得自己成了画的一部分,感受到了呐喊的人的那种感受。
哲学家德尼·狄德罗认为,观赏有趣的艺术作品就像是一个失聪的人看见了一个关乎他熟悉的东西的无声的符号。这种说法虽然有点啰唆,但很准确。你仿佛成了聋人,站在那里,尝试着理解那些平放着或挂起来展示的东西。奇怪的是,哪怕是对像马克·罗斯科那样内敛的作品,这种说法依旧适用。那些巨大的、浓墨重彩的(通常是深色的)方形色块在某种程度上和《呐喊》是完全相反的。你看着它们,会感觉那仿佛是容纳了巨大能量的电池。罗斯科拒绝解释自己的作品,他说:“安静是如此精确。”要是他能用语言来回应,他可能就会去写文章而不是画画了。
我不太确定是因为什么,但当你面对伟大的艺术作品的时候,你通常会变得安静,不由自主地小声说话,试着理解艺术家想要表达的东西。这让我想起南森对于星空的感受。
一件好的作品就像是一台会思考的机器,它反映出艺术家的理念、希望、情绪、失败、直觉,以及其他的体验和感受。我安静下来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脱离了寻常的生活。有那么多东西是我无法理解和体会的,艺术告诉了我这一点。我变得更加敏锐,全心体会当下,将世界关在门外。如果我特别努力,甚至会产生和长时间滑雪或是吃到非常美味的东西相似的感觉。那个时候,我不再能把我和我在做的事情分开。
27
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将安静变成了一种艺术形式。福瑟在写作中大量使用安静,而阿布拉莫维奇的一些作品完全就是悄无声息的。她使用安静的方式就像音乐家使用声音或是画家使用画布一样。
二〇一〇年三月十四日到五月三十一日,她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坐了七百三十六个小时三十分钟,与一千五百四十五个人对视,一句话也没说过。这个作品的名称叫《艺术家在场》。
刚开始的几天,阿布拉莫维奇坐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她听到的声音和我们所有人在一个人满为患的博物馆听到的没有区别。人来人往,低声交谈。几天之后,她能听到建筑外车辆开过的声音。几个星期之后,她能听到车辆轧过路上的窨井盖时发出的噔的一声。我在当代艺术博物馆里面没有这样的体验,但我体验过类似的感觉。在野外长途跋涉的时候,我会感觉感官功能增强了。或者,仅仅闭上眼睛,我的嗅觉和听觉就会变得更敏锐,如果捂住耳朵,视力会更好。
阿布拉莫维奇说,安静的对立面是运行着的大脑,也就是思考。如果你想找到安静,你必须停止思考。什么都不做。安静是一种工具,能够帮你逃离周围的世界。阿布拉莫维奇觉得,如果人们做到了这一点,就仿佛在大脑中制造了一场雪崩。当你将世界关在门外,空气中的电流会发生变化。它可以很长,也可以只有短短一秒。时间停住不走了,克尔凯郭尔说。
这听上去很简单,但事实并非如此。第一次走进荒野的时候,阿布拉莫维奇非常害怕。她体会到的并不是安静,虽然周围悄无声息,她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脏将血流压送到全身各处的声音。
我寻求过绝对的宁静,但没有找到。我的一个朋友曾经把自己关在一个完全隔音的房间里,不但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房间里静悄悄的。但确实如此吗?在那个房间里,他还是听到了声音。或许这些声音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许是他身体里血液循环的声音。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我想,绝对的安静可能更多是一个梦,而非现实。
混乱。这是阿布拉莫维奇描述自己在旷野中的体验时使用的词。虽然周围十分安静,但她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想法。即使身处安静之中,她也很难保持平静。记忆和思考在争夺她的注意力。她说,这是一种空虚的空,而她的目标是体会一种充实的空。这种空虚的空让她非常痛苦,至今谈论起来都觉得难受。
我也有这样的体验。大脑里充斥着难以抑制的想法,使得我无法将世界关在门外。阿布拉莫维奇想要体验当下,可她的思考却有关过去和未来。这是她必须跨越的障碍。能够创造安静有时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成就。我有时候会把那些散乱的想法写下来,用这种方式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清空。之后我会看一下,有什么值得继续跟进,或只要记住就行。阿布拉莫维奇讲过,她尝试清空大脑的方式是用鼻子平稳地呼吸,这样就能控制住呼吸。“一切都和呼吸有关。”这样她就能达成自己的目标,体会到一种充实的空,达到“思想的宁静”。
28
有一首我烂熟于心的诗歌,是日本诗人松尾芭蕉写的俳句:
古池塘
青蛙跳入水声响
读这首俳句的时候,我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片宁静的景色,青蛙几乎是无声地跳入水中,池塘中细微的水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另外一首俳句,是一个来自松岛的不知名的诗人写的,只有两个词:“松岛呀。”我特别喜欢这首诗。诗人明确地对他看到的景色表示赞叹,无边的美景让他只能说出岛屿的名字,然后就沉默了。当语言无法描述真相或是现实的时候,就像维特根斯坦或是赫尔贝里说的那样,它只能退避。如果诗人开始描写他的感受,思考它们,把它们概念化,他的那些想法就会毁掉那首诗。一位禅宗大师这样形容一首不好的诗的开头:“箭离开了弓,却没有朝着目标而去,同时目标也并非静止的……”诗人会在过多的语言中迷失自我。
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我们能看到的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表面之下才是真正的游戏。如果用声音来表现那些看不见的部分,估计会像塞尔维亚的铜管乐队那样喧闹。我经常能感觉到发生了些什么,但很少能真正理解。
去日本旅行的时候,我能更直观地体会到这种感觉。我不懂日语,但经常会和懂日语的人待在一起。对挪威人来说,沉默会让一场谈话中断。一个好的记者知道,一次采访中最精彩的部分通常出现在她合上电脑,对采访对象表示感谢的时候。可是,在日语里面,沉默仿佛是对话重要的组成部分。我花了很长时间看着两个人讲日语,我惊讶地发现,要恰当表达那些长长短短的停顿似乎和找到正确的单词一样困难。
那些停顿就像一座桥梁,对话的双方觉得他们身处河的两岸,而当他们再次开口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河对岸。
这关乎为了安静而掌握安静。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