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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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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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些不可言说的,必须保持沉默。”这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的最后一句话。这是很狡猾的说法。这本书最初被出版社拒绝了,或许是因为维特根斯坦声称书稿有两部分,一部分已经写出来了,另外一部分还没有写,而后者才是真正重要的;也可能是因为出版人觉得一个哲学家就应该说出其他人认为不可言说的东西,那正是他的职责。
二十世纪初,在维也纳颓废的中产阶级的沙龙中,维特根斯坦旁听了一些谈话,这促使他得出了后来的结论。维特根斯坦认为那些同胞的空谈威胁着生命的意义。我认为他是对的。浪费时间真的太容易了,容易得让人害怕。
《逻辑哲学论》的一部分是在挪威松恩峡湾支流吕斯特峡湾尽头的肖伦写的。大自然、宁静以及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造就了维特根斯坦和他的哲学:“我不能想象在别的地方我能做到我现在做的事情。这里的安静,这里出众的景色;我的意思是,这里真的非常非常安静。”
第一次听到“对那些不可言说的,必须保持沉默”这个结论,我觉得维特根斯坦说的是,我们应该同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保持一种被动的关系。这有点令人疑惑。我不太能理解维特根斯坦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尤其是当他面对着伟岸的风景,面对着由瀑布、山峰和峡湾组成的峡谷写作的时候。当你面对不可言说的东西时,新的地平线出现了,那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误会了维特根斯坦。这不奇怪,毕竟当初买到《逻辑哲学论》后,我快速翻到最后一页,为的就是看一眼结尾那句话。
我那时忽略了前面维特根斯坦强调的:对那些不可言说的,我们可以展现它。“那些可以被展现的,不能被言说。”语言是设定界限的。“我相信,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如果曾经尝试去写或是谈论伦理或宗教问题,都会有和语言的界限做斗争的经历。这种和所有限制我们的东西的斗争无所不在,令人绝望。”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道德就是生命的意义。科学甚至找不到词来谈论这类问题。“道德源自我们谈论存在的意义、绝对的善、绝对的价值的渴望,在这个意义上,道德不可能是科学。”它必须被展现、思考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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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快乐给人带来愉悦。
在繁忙的生活中,我有时会希望有个人能和我一同做事。不过,这也可能会带来干扰。我十几岁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是有关战争英雄克劳斯·赫尔贝里的。他后来成了一名受人尊重的登山向导。这个故事可能只是偶然发生的,可却是维特根斯坦的思想的完美体现:“只要不说出那些不可言说的,什么东西都不会消失。”
一天早晨,赫尔贝里带领一队人从芬瑟[1]的小木屋出发。夏天的阳光已经回来了,冬天即将离去,到处都是新鲜的颜色。那天天气特别好,队伍出发的时候,他给了每个队员一张小字条:是的,一切都很美好。
维特根斯坦只部分地遵守了自己的禁令:不谈论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他对保持沉默这一点没有保持沉默,反倒经常谈到它。赫尔贝里比维特根斯坦更进一步。他就只是保持沉默。
我经常会想起这个故事。因为参加反法西斯运动,赫尔贝里曾经在山里待过很长时间。他了解语言是如何为我们的感受设定界限的。他希望所有和他一起登山的人不要在这一天里不断告诉别人这一切有多美好,而是专注于感受这份美好。那些词句会毁掉气氛,它们远远不够资格被用来形容眼前的一切。是的,分享伟大的体验是美妙的,但谈论它却会让我们远离它。有时候,我觉得有些喜悦,比如观察石头上的青苔,很难用语言来表达。赫尔贝里希望所有人都能在山里用眼睛看、用心思考和体会,无论是天空、青苔,还是那些在又一个春天来临之际小心翼翼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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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可能我们既在这个世界,又不在这个世界?可能的。
对我来说,最强烈的体验就是那些短暂的瞬间:当我远眺地平线,完全沉浸在周围的环境中,或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石头上的青苔,或是将一个孩子抱在怀中。
时间好像突然消失了,我好像在那里,同时又不在那里。那个短暂的瞬间似乎变成了永恒。
这种感觉就像瞬间和永恒合为一体。我当然理解这两者是相反的,它们位于天平的两端。但有些时候,我和诗人威廉·布莱克一样,很难将瞬间和永恒分割开来:
在一颗沙粒中见一个世界,
在一朵鲜花中见一片天空,
在你的掌心里把握无限,
在一个钟点里把握无穷。[1]
我就是为追求这样的体验而生的,我仿佛是一个采珠人,永远追求打开一个贝壳看到一颗完美的珍珠的体验。
永恒、瞬间,或者发现珍珠的体验,都在“完全不合适的时候”,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如是说。
总体而言,“时间……是永不停止的连续”,它是线性的,内部不存在任何阶级。
突然,你对时间的体验变了。连续不再是没有尽头的。这一秒没有带来第二秒。此刻同过去和未来并不对立。不,这不过是时间的流逝被取消了,或是“被终止的连续”,克尔凯郭尔这样说。时间停住不走了。
我从来不会因为读到这样的文字而情绪低落,但有些人可能会。不要因此感到低落。从阅读、感受和思考这种时刻中得到的快乐,与我在野外、在床上得到的体验相似。这就像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很多事情都非常特殊,可现在回头看却觉得普普通通。在某一刻,将世界关在门外,让内心的平静和安宁来掌控你。我想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过这种感受,尽管因由不同。我觉得,培育它是有价值的。有时候,我会从山上带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回家,让它静静地躺在厨房或是客厅的桌子上,使我记住那份体验。长得特别漂亮的石头会被我当成礼物送给别人。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也总是会摆放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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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就是倾听,”约恩·福瑟说,“……并不是去创造,而是去寻找已经存在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们阅读伟大的诗歌的时候会有一种‘这个我早就知道,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的感觉’。”与维特根斯坦一样,福瑟也深受挪威西部环境的影响。当你在倾听的时候,就好像有人在对你说话,让你把它写下来。“语言会倾听自身。”所有不是从内部生发的东西都像是二手的信息,这是我读福瑟的感受。那些来自外部的东西都已经被讲过了。重要而独特的东西永远来自你的内心。
有一个先决条件是你“必须回到自己内在的宁静中去”。约恩·福瑟在西部、奥斯陆或维也纳郊区的乡村就是这么做的。我想,如果我们有更多自由的感受空间,生命本身就会变得更有力量一些。我感,我思,故我在。除了习惯给我们的指引,我们还受自己的感觉指引。我觉得这一点很容易被遗忘,因此,时常想想南森、赫尔贝里和福瑟这些人的话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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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内在的无声的世界依旧是个谜。我觉得你也不该有别的期望。
哪怕世界上所有的科学谜题最终都被解开了,我想这依旧会是个谜。科学用数字和语言来解密。可安静,它总是新的。科学讲究的是沿着时间轴观察,必须可以事后验证。科学解释的是物质,那些被制造出来的东西,更准确地说,那些被制造出来、能被我们看到和感知的东西。可是,感知之外才是安静的所在。“一个人当然可以觉得只有被制造出来的东西才存在,只有物质才存在。如果是这样,诗歌、哲学或巴赫的音乐都不存在。”福瑟总结道。并不是只有诗歌、哲学和巴赫会因此消失。福瑟想到的还有你我。
别忘了,你所体验到的安静总会和别人体验到的有所不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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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乐中,停顿是很自然的。听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嗒、嗒、嗒、嗒……就像踏上了一段冒险之旅。但我最喜欢的是音符之间的停顿,乐器发出的声音间隙的安静,是那些部分让我保持清醒。
科学研究显示,乐符间的停顿引起了我们感受到的强烈积极的神经活动。我的感受也是如此。它们不仅仅是音符。贝多芬创造的突然的安静激活了我们的意识,在我们的脑袋里擦出了火花。他明白,当我们暴露在安静中的时候,我们的智慧和思考都会延伸。小号演奏家迈尔斯·戴维斯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将注意力集中于音符与音符的间隙。在音乐会上,音乐结束,掌声响起之前,总会有一个突然的停顿,感觉就像我们的大脑在换挡。
众所周知,贝多芬到最后完全失聪了,这解放了他深刻的原创性和自由的精神。他凭借仅仅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声音写下了第九交响曲。这部作品首演的时候,他背对着观众指挥乐团。直到演出结束,他转过身来,才知道观众是在鼓掌还是喝倒彩。观众不仅仅是在鼓掌,他们的热情和喝彩声过于激烈,最后警察都被叫来维持秩序。
不过,贝多芬后期创作的作品对当时的观众来说太超前了。他写的弦乐四重奏过于现代,当时舆论认为这是一个老人失心疯后的作品。可是,百年之后,当世界再次聆听这些作品的时候,它们被认为是大师的杰作。
作曲家约翰·凯奇做的《关于无事的演讲》启发了我。凯奇当时引用了另外一位作曲家克劳德·德彪西描述自己的工作模式的话:“我会找出所有的音符,去掉那些我不想要的,再用上所有剩下的。”
因此,后来凯奇去掉了《四分三十三秒》中所有的音符,制造了四分三十三秒的安静。直到今天,观众仍旧喜爱这段安静。更确切地说,这段安静剔除了观众在努力保持安静的过程中发出的各种声音。
凯奇对于安静有很多深刻而智慧的看法,在Youtube上听听他的演讲是有好处的。但是我认为,在寻求你自身这个引人入胜的谜题的答案时,安静是一种现实的方式,它能帮助我们寻找新的角度,窥探隐藏在地平线之下的东西。
你可以通过下巴来听声音。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在完全失聪之后发明了留声机,也就是唱片机的前身,当时他必须俯下身,然后紧紧咬住设备边缘的木头。只有这样他才能通过下巴感受到振动。“我咬得越用力,就能越清楚地感觉到声音。”这不仅仅是他检查自己发明的方式,也是他享受音乐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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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的音乐制作人和歌手经常被批评说他们的每首歌都充斥着大量的声音效果,没有安静的部分。我觉得这种批评误会了一些事情。
当我们进入MP3时代,重新灌录一些旧时金曲,大家都通过耳机听音乐,当然有很多安静的部分被去掉了。声音效果被损害了,听上去有些扁平。这也是黑胶听起来比较不一样的原因之一。它的声音有更多活力,更多变化。
其实安静依旧存在于音乐里,包括一些较新的录制作品,但这些年来它变得大声了一点。在做蕾哈娜的单曲《钻石》的时候,制作人是从安静开始的。不过,他们说,他们向来都是从安静开始的。先安静,然后再精心加入复杂的元素。第一个元素是最重要的,也最困难。如果在那之后,有太多乐器、想法和声音,这首歌想要成功就会更难一些。《钻石》这首歌就做得很好,使用的元素不多,可以证明,使用越少的元素,制作人最初的想法就表达得越清晰。
现在的流行音乐在前奏部分通常还是比较安静的,会花更长时间铺垫到所谓的高潮。到这里,鼓声和歌曲重要的主题就出来了。“我们如天空中的钻石。”过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然后再重复一遍。这就和我们在生活中一样,如果你想要说明一个重要的观点,在那之前及之后留出一段空白会比较明智。因为我们的大脑喜欢对比,在声音转换的时候会更专注,如果一直保持一个频率,我们就会发困。
如果你去一个有DJ放音乐的场子,在一到三小时里音乐会不断地起起伏伏。当音量增大时,就会产生更多能量,高亢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身体,让我感觉声音是有实体的,它在空气中传播,让整个场地开始颤动。声音是会移动的空气。为了表现低音,音箱的表面积需要很大,让更多空气能够流动,但高音就不需要音箱有那么大的表面积。
DJ经常会在高潮来临之前填进去一两个空拍。这样的安静会制造出期待,期待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另外一种方式则是反复快速播放相同的音符。关键就是在多与少之间形成对比。这每次都会奏效。
大脑活动的规律决定了它在音乐即将出现起伏的时候(先安静下来,之后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或者,跳舞的时候,你在等待音调或音量改变)会特别敏锐。感觉大脑似乎延展开来,我会好奇什么样的想法和念头会突然冒出来。另一方面,这种大脑活动会在音量变得平稳、可预测之后平静下来,大脑不再接受新的测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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