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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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0
我已经年过五十。我去过很多人的六十、七十或是八十岁的生日派对。如果你还年轻,还没去过那么多生日派对,没听过那么多生日祝福,我可以告诉你,在挪威,生日派对上最常被引用的一句话是:“那些来来往往的日子,我并不知道那就是生命。”这是句妙语。客人们听到之后多半会抿起嘴唇,频频点头。是的,我们在不同程度上都害怕死去,但我更怕的是没有好好活过,尤其是进入生命的后半段,开始明白很多事情已经太晚之后。
你自己知道,听到这句话,你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在派对桌边感慨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没有更进一步,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别人体会人生。这当然并没有错。
真正令人遗憾的是,你就这样放弃了活出更丰富的人生的可能性,忽视了自己的潜力。你任由自己分心。分心意味着你脱离了真正的自己。我想起一个带负面意味的词:消磨时间。消磨时间不是说什么都不做,而是让你不断地为声音、期待和图像分散精神,不专注于你应该做的事情。我当然不是说这很容易做到,但不消磨时间绝对是有益的。
严格说来,与其讨论生日派对上关于时光流逝的老生常谈,不如回到斯多亚派哲学家塞涅卡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说的:“如果你知道怎样使用时间,生命就会很长。”两千年前,他就提出,所有人都“存在”,但只有少数人“活着”。“对那些忘记过去、忽略现在、恐惧未来的人来说,生命无比短暂和繁忙。当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那些可怜人才会意识到自己忙碌一生,却一事无成。”
我已经记不清曾有多少次听人说,西方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物质上的贫乏,但他们缺少时间。听起来好像是那么一回事,但并不完全正确。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如果我们更经常地倾听自己的声音,把目光投向前方,生命就会变长。
11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的一天深夜,探险家史蒂夫·邓肯和我一同爬上了连接着曼哈顿、皇后区和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大桥。我们当时正在进行穿越纽约市区神秘的下水道系统的计划,从242街和百老汇布朗克斯区段出发,穿过哈林区,之后向着曼哈顿和大西洋的方向行进。
站在桥上向东看是皇后区和布鲁克林,一直能看到康尼岛。我们在一片黑暗中爬上了桥,我能想象太阳就躲在眼前的海平面之下。我们站在桥的最高处,看到太阳升起之前射出的光线让城市一点点变亮,几分钟之后,阳光爬上了大桥东边的部分,开始慢慢温暖整座城市。
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在我下方的四车道上,汽车轰鸣而过,地铁依着自己的节奏进出城市中心。我完全被我所见到的景象吸引住了,把一切声音隔绝在外。你确实无法控制你周围是否安静,无论是在纽约还是在别的地方,你都必须为自己制造安静。
在阳光永远照不到的纽约地下,我和史蒂夫找到了另一个世界。藏在地面之下的隧道系统是一个活的系统,衬托着沥青路面之上的世界:我们建造隧道,延长它们,改变它们的方向,建造新的房屋地基,在老旧的管道系统上接上新的管道。地面之下的形态一直在变化,可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整个地下世界不为城市居民所知,也不被谷歌地图所知。如果我们把曼哈顿整个翻过来,这个岛的样子会像是一片人造的荒野。这个荒野只讲实用性,不讲美学,但或许它自有一种美,这种美是负向的,通过它所没有的东西来体现。那里没有新鲜空气,颜色的变化仅限于灰色和棕色,永远安静不下来,你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虽然不容易捕捉到,但那种美确实存在于这一切之中。
纽约是个不夜城。这座城市的历史总是围绕着赚钱这个主题,所有的喧闹纷繁都由此而来。无论是火车、地铁还是水路,永远都在制造着各种声音。哪怕在下水道里,你也不可能找到安静。在深深的地表之下,我们能听到头顶的城市发出的轰鸣。压过窨井盖的车轮制造出的金属振动声很久都不会停息。附近的隧道中,地铁正全速驶向下一个车站。
在那次为期五天的旅行中,我们体验了文明的循环。在地表之上,正是繁忙的圣诞购物季,人们都在为圣诞节做准备,餐馆里挤满了饥渴的客人。就在同一个下午,我们消失在地面之下,文明的最终产物从我们身边流过:排泄物、用过的避孕套,还有垃圾。纽约的下水道系统很少用到水泵,垃圾在重力的作用下移动,所有东西保持同一种节奏向前流动,在我们的腿周围发出模糊的声响。
清晨六点,在格林路的尽头,我和史蒂夫坐在台阶上休息,身上又湿又臭。整个晚上,我们试着穿过运河大街的下水道系统。我注意到,我们对面的停车场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树,正对着一栋有些破旧的房子。在E. B.怀特的经典之作《这就是纽约》中有句话:“在艰难中存活,在困境中生长,在混凝土中蓄养元气,兀然挺立,迎向日光。”他说的是纽约人,也可以用来形容这座城市中的树。为什么它正好在那里?为什么它能穿越四季,长出叶子、花苞、花朵、树皮、青苔,引来小动物?世界上最大的谜题之一就是自然有机的美如何能静静地从土地中生长出来。像那棵树,从几平方厘米没有铺柏油的土地里生长起来,更让人惊叹。它就像是一个无声的象征,象征着我们在地下看到的一切。我差点起身走过去拥抱它。
我站在威廉斯堡大桥上,看着太阳从大西洋中升起,照亮整座城市,我的心中生出一股喜悦。如果我是总统,我肯定会在就职演说中鼓励所有人感谢每天升起的太阳,感谢它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不过,阳光同样也增加了警察发现我们的概率。我们所做的事情肯定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下去。史蒂夫显然比我更有经验,他提醒我,我们的旅程该结束了。要是桥上不再有车经过,周围都安静下来,那就意味着警察封锁了大桥来抓我们了。
12
当然,所有人都有感觉无聊的时候。
无聊可以被形容成缺乏意义。因为无聊总是给你一种落入网中的感觉,这是哲学家拉尔斯·斯文森说的。无论是在某种特定情形下,还是在更普遍的情况下,都是如此。这一点我很有共鸣。小的时候,如果期待有点什么事情发生,我就会觉得很无聊,甚至会有近乎疼痛的感觉。我妈妈告诉我,能够感觉到无聊是好的。我现在终于理解她的意思了。当我看到我的孩子因为想到无事发生,感觉很无聊,被自身所束缚,几乎绝望的时候,我想我母亲当时说的是对的。我也觉得,他们能感觉到无聊是好的。
现在,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感到无聊了。成年人更容易找到事情做。如果觉得无聊,你可以和地铁上坐在你旁边的人聊几句。我试过,所以知道这是有效的。只是我早上不常有多余的精力这么做。
如果我要坐五十个小时的飞机,却忘了带书,也找不到值得一看的电影,或者正在等一个没有如期而至的人,我还是会有小时候那种无聊的感觉。我们在这种时候体会到的是一种体验的匮乏。
这种匮乏不是指我们没有体验,或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有时候,过多的行动也会带来这种体验匮乏的感受。这是很有趣的一种现象。如斯文森所说,我们总是在追求“更强烈的体验”,忘了偶尔停下来深呼吸,将世界关在门外,花时间去关注自身。那种想要借着做点事情来躲避无聊的想法是天真的,无论是永远在线、发消息、打字,还是看一些你没看过的东西。
你越去做这些让你不无聊的事情,你就越容易感到无聊。
我自己也曾是这样,所以我很理解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习惯。我看到我的孩子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起先是这种焦躁的情绪引领你继续往前,但忙碌本身很容易就变成了目标。
可是,导致无聊的无意义与带来欢愉的有意义之间的界限一直在变化,并不总是很清晰。今天你觉得浪费时间的事,无论是打游戏还是看纪录片,到明天可能就变成了曾带来很多欢愉的休闲时光。无论如何,思考什么才是有意义的、能带来愉悦的,是很有价值的事情。起码你可以立一个“下次就知道了”的小目标。
13
一直以来,奢侈都关乎地位和欢愉,只有少数人能享受到。
如果那位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斩首的国王路易十六看到你的苹果手机,他应该会嫉妒到发疯,直到他看到今天大多数人都有智能手机。
奢侈是一种紧缺的非必需品,或者说,起码得有一定数量的人认为它是紧缺的。
如果奢侈品行业继续发展,大众也能消费得起了,它就会变得普普通通,因而令人厌倦。一个包的稀缺性在很多人拥有它的时候消失了。你可以买一个新的包,但无论它多么了不起,还是会有某个人的包比你的更好。
在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中,有些人过着别人眼中非常朴素的物质生活,另外一些人则选择了奢侈的生活方式。我的经验是,所有沐浴在奢侈品中的人都明白一个很多人不明白的道理:奢侈品只能带来短暂的欢愉。
我认为安静是一种新的奢侈品,它具有别的奢侈品所没有的独特性和长效性。在我第一次问孩子们有关安静的问题一年之后,我又问了一次。两个孩子用沉默回应我,但第三个孩子在暑假里给出了让我欣喜的答案:对那些永远在追求最新的东西的人来说,安静是他们唯一不可能获得的东西。
问题在于,这样简单直接的东西并不符合奢侈品行业的规律,因此,安静也是一种被低估了的奢侈。毕竟,这个行业首先追求的是更光鲜,更多附加值。顾客脑中的多巴胺会让他们一直渴望更多。而安静却要人往回收。
安静还是一种不需要花钱买的东西。它也不需要被下一季的奢侈品取代。
当然,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几乎不可能去寻求安静,除非是为了推销时尚的防噪耳机,让人在荒凉的地方和休闲酒店里搔首弄姿拍摄广告。那些奢侈品生产商跟其他商人一样:他们想要的是不断增长。
另外一种奢侈是可以不在线。如今,从日常的喧嚣中逃离已经成为一种特权。可以让别人代你做那些日常的任务。你不用着急看短信,不用立刻接电话。同事、工作上的联系人,还有家人,他们对你的要求不再那么重要,这些都可以由别人代理,给自己一个机会,完全不在乎别人是不是需要联系你。
喧嚣也关乎阶级差别。制造噪声的人却不用忍受噪声的干扰,这在社会中造成了更大的差距。相比高收入人群,低收入人群通常在工作环境中要忍受更多噪声,他们居住的房屋的隔音效果也更差一些。高收入的人居住在不那么吵闹、空气更好的地方,他们的汽车运行起来更安静,洗衣机也是。他们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吃的食物更干净,更健康。安静已经成为让他们比其他人活得更长、更健康富足的那些差别之一。
我不相信我们能够完全适应喧嚣。是的,我们能学会应付它,因为我们觉得必须如此。但是喧嚣已经或即将成为降低我们生活质量的因素。不仅对人如此,对动物也一样。我非常喜欢早晨在鸟叫声中醒来。科学家研究了鸟儿对城市噪声升级的反应,得出的结论是鸟的叫声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些低音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以与人造声音抗衡的高音。这种改变导致鸟儿越来越难吸引到伴侣,所以鸟下的蛋变少了。因为发生这种变化的时间还不长,科学家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一种进化的表现。不过,只有生活在城市里的鸟类才有这样的变化,原因可能就是周围的声音太过嘈杂,让它们产生了紧张情绪。虽然鸟和人是不同的,但我也能体会它们的不安。安静对所有生物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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